第一章(1 / 1)
蔺起昂接到秦姨电话的时候,店里正忙得不可开交,七月瓢泼的雨来得没有由头,兜头便下,太阳还不愿收起羽翼,雷雨便携着千斤云头铺天盖地而来,敲锣打鼓,日光瞬间被挤没了踪影,雨滴如箭,簌簌落下,砸的行人措手不及,街旁形色各店便成了最好的避雨去处。
这一家蜗居街尾的川菜馆子委不例外,闻名街头巷尾的正宗苍蝇馆子,食客本就络绎不绝,暴雨赶着行人往街旁店子里跑,恰是饭点,正不赶得人就雨饱餐一顿,天塌下来压不到我,吃饱喝足才是正事。
本就满当的小店,霎时水泄不通、摩肩接踵,活活挤成了铁皮桶子,人挤着人皮肉的热气、汗味、雨水的腥气裹挟店里四散的菜香,争先恐后的点单声、点好了单高人一等的悠闲交谈声、瓢泼嘶吼的雷雨声,此起彼落,敲敲打打,铁皮桶散着气儿,出着声儿,蔺起昂几乎没有听到手机的铃声,这铃声在这铁皮桶里微弱的响着,是一个小孩稚嫩的哼唱,混在这人间烟火的嘈杂店声里,诡异的拉扯,蔺起昂终于抓住了它的尾声,是他给秦姨专设的铃声!忙不迭在围裙上擦擦腻了油污的手接起来,接通即是尖利的女人声气儿。
“蔺起昂,欠了你百把十年冤债才帮你看这个死龟娃儿喽,还不赶紧给老子死回来,一下雨他就不晓得发什么鬼疯哦……”女人凄凄惨惨戚戚的声音从这雷雨天的电波里传来,不知是气极还是因为天气导致的信号不稳,断断续续,跌跌撞撞闯进蔺起昂耳膜里,奈何他这边的铁皮桶还在高速运转,此起彼落的嘈杂声也没有放过他,他越发听不清,正待应答,已有等不及的食客凑上来:“我说小店哥儿,做事就不要打啥子电话嘛,不做生意咯?”他还急急欲接着说下去,已经被蔺起昂一个眼刀飞过去,吃米吃饭不吃瘪,那男人更被这一眼瞪出了火,撸起袖子就要上来理论:“呦呦呦!你当你天王老子咯,还敢瞪老子,今天我不把你个龟儿子……”被刚好从后厨出来的老板娘看见了急忙挡回去:“哎呦哎呦,动啥子气嘛,新来呢不懂事,脑壳瓜……”
蔺起昂趁这当口儿钻进了杂物间安抚好秦姨,拿好东西就要往外冲,他不该走,他知道,正是客多忙晕头的时候,一走,八成又要丢掉这份还算可观的工作,但他不能顾及那么多,也不要顾及那么多,施童等着他,他得回家。
秦姨坐在藤椅上,施童缩在墙角里,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蔺起昂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让人啼笑皆非的场景。他还没来得及放下伞,一个黑影已经扑了上来,施童抱得很紧,黑如点墨的眼睛,掉下水来和蔺起昂身上的雨混为一体,是泪。
雨太大,他打了伞也无济于事,只能先把施童从身上扒下,脱了湿透的外套,再把他拎到怀里。秦姨的斥责没有如想象中一样扑头盖脸而来,她在藤椅上没有动,像是突然醒悟,自己竟与一个失忆失语、稚如三岁的孩子置起了气,不过平时也就算了,谁叫他今天偏偏打碎自己最喜欢的花瓶呢!不行!还是气不过!但看着那孩子小脸皱成一团哭的惨巴巴,那气又像呼哧呼哧打到一半的气球破了芝麻大的洞,无力的泄了。
心里如是想着,嘴边却是不饶人:“跟我可是倔得很,瞪着眼睛不肯掉一滴泪呢!惯会在你面前装可怜!”大人好像总是如此,得理不会饶人,等察觉自己也有错处,或者错处更甚时,嘴会更硬三分,但其实那一点点心虚愧疚和小心翼翼会从脸色和眼睛飞出来,拦不住。
看着角落里那一堆瓷片和秦姨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蔺起昂已经把来龙去脉猜透了七八分,别的不说,先服软低头替施童认了错:“除了抱歉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秦姨,这两个月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今天又闯这大祸,您也知道施童这……烦请您别怪罪他,错都在我,等这月发了工资……”话还不尽,秦姨见缝插了针进来,急急打断:“工资!工资!你那两片工资值几个钱,够你们两个吃饭还是够他吃药!”看到蔺起昂这低声下气的样,她刚刚那强撑的气焰又泄了几分,川音都软了:“唉,算喽算喽,就当我老婆娘心软,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明天还是好好给我送过来,我不看着他,哪个看他。”
蔺起昂只能又软声抱歉哄了几句,问清了事情经过,便抱着怀里哭得打嗝的人回了家。
施童其实很听话,甚至太过听话,不主动问他,他会安安静静待一天,刚拜托秦姨托管时,有一日,秦姨染了风寒,给他弄完午饭后吃了药打算小憩一会儿,但是感冒药是最强大的食梦貘,这一睡醒来已经是黄昏,施童蜷在客厅一个角落里看漫画书,小猫到了新家会躲到床底下,或是沙发底下不出来,若非条件不允许,施童恐怕也会躲到沙发下边,他就那么缩在那,翻书声都轻到好似没有,问他饿不饿,脸上泛起红晕比胭脂稍淡,才迟疑着点点头,她无法确切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但如果非要说,像是十岁那年捡了只小猫回家,缩在沙发底不肯出来,饿急了才有机会用吃的把它引出来,到了食盒旁边却因为食盒太深不敢下口,就是那种感受,酸涩如沙砾磨心。施童便是如此,如此的谨小慎微,与其说是懂事,不如说是像是一种小动物本能的怯懦反应,让人心疼,没有人会不疼他。小动物的依赖反应,却只会在蔺起昂一人面前出现。
今天的意外,源于这场雷雨,施童看电视的乖巧模样,在惊雷乍起的那一刻碎裂,每一声雷响都像是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如有实质,抽得他抖若筛糠,吓坏了从厨房出来看他是否害怕的秦姨,想要过去安抚,还未摸到头发,施童已经尖叫着想要钻到角落,慌不择路撞上了书架,秦姨最爱的古董花瓶已经应声而碎,她丈夫留下的遗物。所有的担忧心疼也跟着一起碎掉了,涌上来的只有气血和冲昏头脑的愤怒,于是场面便从一个人的惊慌尖叫,成为了一老一少的对峙尖叫。
蔺起昂试图把施童弄到浴缸里洗个热水澡,但施童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与执着,他紧紧地缠着蔺起昂,像扒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像是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草。
“是不是吓坏啦?没有关系的,我这不是回来了。”
“好啦,我在这,我在这。”
施童不会说话,于是听起来这便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安慰,但实则不然,他在蔺起昂怀里慢慢软下去,发抖的身子变成了绵长的呼吸,睡着了。
蔺起昂只能用热毛巾给他擦擦身子,再把在擦拭过程中又蜷成一团的施童搂进怀里,一起伴着雷雨入眠,才跌跌撞撞结束了这兵荒马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