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1 / 2)
那是个涉世未深的年纪, 宋辞刚过了十六岁生辰。
姑娘在家中行四,名叫陶蕊,乳名薇儿。
陶家在金陵也算是个有底子的家族,起初经商后来买了个官做, 家中男儿到底不是书香世家出生,不是喜欢舞刀弄枪就是喜欢溜猫逗狗,是以买的这个官也没能做大, 不上不下的吊着。
陶蕊是家中嫡女,千娇万宠的姑娘,但与宋辞的这门亲事却还是高攀了。
梁家一手商一手官,钟鸣鼎食数年, 非一般人家可比, 梁秉是梁家长子,出身庶系,所以宋辞虽然是嫡子, 但跟嫡系的梁宴北相比, 仍旧被人叫做庶子。
梁家自个对嫡庶看得并不重要,梁秉和其弟梁峻关系十分亲密,两兄弟就算是各自成家也经常会来往窜门, 但是旁人却替他们将嫡庶分得明明白白。
宋辞自小到大,没少听过这些是非。
他从不与人争论这些, 就算别人说起, 他要么避让, 要么无视, 但是心中终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十五岁那年,陶蕊就穿着一身粉衣站到他面前,对学堂里悄悄议论他的人张牙舞爪的凶道,“梁公子也是出身梁家嫡子,你们凭什么说他是庶出?!”
这句话直接印在了小宋辞的心里,她说的一点错都没有,他确实也是嫡出,但因为有梁宴北压在头上,所以才总是被人指为庶出。
他的爹娘都嘱咐过他,不要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也十分安分,从不反驳,可是到底是年纪轻,怎么可能一再容忍,这个粉衣姑娘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为他阴沉的天空里添了一抹亮光。
宋辞对父母,对兄弟向来都是温顺的,但是年纪还小的他,不可能只有温和的一面,他的怒气与不满无从释放,每回都是硬生生的憋着,陶蕊跳出来说出这句话时,瞬间让宋辞有了股想落泪的冲动。
后来宋辞打听了她的名字,总是抱着一种刻意的心理去接近她,因为他不加掩饰的行为,大半个金陵人都传言他瞧上了陶家四姑娘。
于是顺理成章的,梁夫人上门提亲了,陶家人受宠若惊,忙不迭应了下来,自那以后,宋辞更是正大光明的对陶蕊好,他没有姐妹,头一次专注于讨姑娘欢心,在街上看见什么好玩的或是漂亮的东西,都想买下来送给她。
但是陶蕊却不喜欢,头几次还能装模作样的道谢收下,到后来直接用不耐烦的神色对着他。
宋辞完全没有经验,看见陶蕊不开心了,只有手足无措的想尽办法哄她开心。
他拥有的东西太少了,于是格外珍惜,害怕失去。
可是纵使宋辞万般珍惜,陶蕊还是亲自上门退了这门亲事,她就站在梁家大门前,在宋辞捧着满心欢喜出来的时候,无情道,“我想退了我们之间的婚事。”
宋辞的笑当时就僵住了,他既难堪又害怕,看着来往看热闹的人,连一句为何都不敢问出口,只得强颜欢笑,“此事我们还是需要父母做主吧。”
“我爹和我娘都不同意,但是我不想嫁给你,所以我自己上门来说。”陶蕊单刀直入,她确实是被宠坏了,无所畏惧。
宋辞慌张了,“薇儿妹妹,是不是因为我之前惹你生气了?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陶蕊不耐烦的打断他,“我心慕梁宴北,他武艺超群才高八斗,而你文不成武不就的,跟他比差得太远了。”
宋辞没想到她会说这些,一下子愣住了,想张口反驳梁宴北连孔子和孟子都分不清楚,但是话到嘴边,却生生被陶蕊的神色给逼了回去。
她的脸上是近乎残忍的嘲讽,“你不过是梁家的庶子,我就是做梁宴北的妾室,也比嫁给你强。”
一下子击碎了宋辞想要反驳和挽留的欲望,他的双眸瞬间变得浑噩,指尖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就连陶蕊无情的离开之后,他站原地站了许久,下人来劝也半分不动,让来往的人嘲笑。
最后还是梁秉听闻此事,匆匆从酒馆与梁峻告别,走到家门口将宋辞揽着肩,揽回了家中。
梁秉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儿子,又是气又是心疼,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好歹让宋辞从一片苍茫中抽回神识。
他抬眼时,对上了梁夫人的目光,她就站在院中的角落里,远远的看着宋辞,眸光中不知道掺了什么情绪,让宋辞顿时感觉浑身冰凉。
时隔多年,宋辞原以为这些事他已经慢慢放下了,但再次看到时,心却疼得更厉害了,仿佛比少年时的他还要难过,他似乎在这逼真的幻像里,看到了更多的情绪,来自别人的,还有他自己的。
他只记得后来梁秉回京时,将他也一并带了去,才摆脱金陵人的指指点点,也是从那年开始,他对梁宴北的态度有了转变。
旁人总认为他对嫡系的梁宴北妒忌怨恨,心胸狭隘,这些莫须有的指责他忍受了太久,每回听都觉得很委屈,经此一事后,他干脆真的如此,对别人道一些梁宴北莫须有的恶行,这样别人再说起时,他至少不会再感觉委屈。
这也是他为说不多的孩子气行为,只是后来成了习惯之后,他都以为自己是真的很厌烦梁宴北了。
宋辞的记性真的不怎么好,这些被他刻意选择忘记的事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带给他的情绪仍旧是如此直白和清晰,他站在距离少年宋辞只有三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对上梁夫人的视线之后那难以言喻的神色,他是不敢委屈,亦不敢埋怨的,因为他没资格。
但他仍然接受不了自己的娘在他伤心的时候冷眼旁观,这对他的伤害太大了。
负面的情绪排山倒海,几乎将他淹没,宋辞喘息起来,努力压抑着,却仍不能阻止淡红色的图腾慢慢爬上侧脸,眸中的蓝色像忽灭忽燃的火苗,灼烧着他仅存的理智。
宋辞来到了陶家门前,一把火从门烧到后院,他漫步在蓝色的火焰中,耳边充斥着凄惨的叫喊,他耐心且认真的找到了陶蕊,还是个姑娘的她。
宋辞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提起来,看着她因为窒息而狰狞的面目,心中涌出复仇的快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做得好,凡是给你伤害的人,都该死。”
话音一落,宋辞就刺透了陶蕊的胸膛,了断的干脆利落。
将陶蕊了无生气的尸体仍扔在地上之后,宋辞却并没有感觉到复仇后的舒适,他心中有两种强烈的情绪碰撞,一种是杀了无辜之人之后的恐惧和罪恶感,一种则是为自己伸张的快意。
这两种情绪搅得他头痛欲裂,他痛苦的跌坐下来,捂着头想要将那些情绪逼出去,却被一声叫喊打断了。
“娘!救我!”这声稚嫩的叫喊,拉开了他毕生的噩梦。
宋辞一听见,整个人都被恐惧所侵蚀,他几乎不敢抬头看,但是那哭喊声就响在他耳边,逼得他去看。
面前是一片山林,正值夏季,草木茂盛的季节,夜晚笼罩了整个山头,暗得连月亮光都没有,只有一群恶贼举着火把照明。
梁夫人被捆在一旁的树上,额头上有淤青,妆容精致的她此刻也倍显狼狈,头发乱糟糟的,发上华贵的朱钗全被摘了干净,从一声声的叫喊中幽幽转醒。
而发出叫喊的,是一个被捆住手脚的小少年,他不停的哭喊,满是恐惧的脸上与宋辞有几分相似。
宋辞看见他的脸,才从记忆的最深处抠开血淋淋的疤痕——那是他的弟弟,梁书礼。
当年的宋辞才十岁,山贼抓住了带宋辞和弟弟回娘家省亲的梁夫人,给梁家递了信——交钱赎人。
当时梁秉还在京城,金陵的梁家只有梁峻,他收到信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带人来救,最后赶到时,梁书礼完全断气了。
梁书礼死亡的场景,宋辞曾一遍一遍强迫自己忘记,但是只要稍稍一点,就立即将他所有遮掩的努力崩塌。
山贼丧心病狂,在等赎金的空档拿宋辞和梁书礼玩乐,他们让宋辞站在一个陷阱面前,陷阱是用来捕杀山中野兽的,一个又深又大的土坑,坑下面都是磨得无比尖利的铁杵,倒扎在坑底,就算是巨大的野熊,掉进去也只能落得个被扎得千疮百孔的下场。
山贼在陷阱面前铺上几块木板,木板之间隔着间隙,他们指着木板说,“你从上面跳过去,不然我们就打死你兄弟。”
宋辞就站在木板前,双腿抖个不停,看了眼被山贼踩在脚下的梁书礼,不断用手抹着因害怕流出的泪水。
“快跳!”山贼凶了一声,一脚毫不留情的踹在梁书礼身上,梁书礼方八岁,小小的身子根本挨不住,当即惨叫出声。
梁夫人见状疯了一般的挣扎,“不要打我儿!不要!”
山贼拿了一根棍子,对宋辞说,“你只要跳一下就行,不然我就打他。”
宋辞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