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2）
073 献祭
继安若、费十七和万十八之后, 岛上得到先民“托梦”的人越来越多，梦境也五花八门, 但主旨大多一样——这岛上，将会有一个男人有这能力，救下岛上的所有人。
说来也怪, 这梦境竟像是疫病一样，也会“过人”。但论其根本, 不过是汉子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身处困境无法可想, 一旦听说旁人说起先民会给他们指一条明路，自然心心念念，晚间依样画葫芦地梦见也不足为奇。只不过岛上这么多人, 没有一个能确切获知, 究竟是谁能够拯救他们。
人们纷纷猜测，有不少人认为该是杜骁。毕竟司马无寿的船队多日来这般无形压迫，岛上的人大多乱了方寸。杜骁是为数不多, 依旧保持镇定的人。他丝毫未受“梦境”的影响，这几日也与安若一样, 在岛上反复勘察, 心中暗暗计较, 海盗登岛的时候，应当如何防御。
这日他终于若有所悟, 再次来到岛上最高处, 俯瞰岛上的地形。
杜骁深知, 安若说的并不无道理，他们三十几人，不过是对两百多的乌合之众，只要谋略得当，要获胜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岛上有几个先天劣势，头一件是岛上缺乏武器，要手无寸铁的汉子们去对抗装备精良的海盗，人心先自怯了，鼓不起勇气。
第二件要命的劣势是这个岛太小，三十几个人，固然是住得舒舒服服的，但是有外敌来袭时，却缺乏防御纵深，无处退防，反击的机会也极其有限。
当然最要命的一件自然是岛上的人心不齐，人人都抱着独活的心思，即便有劲儿也拧不到一股绳上去：几件兵刃尚且你争我夺，抢个脸红脖子粗，待到海盗上岛……杜骁拧紧眉头，他心里明白，自己一直就没能在岛上树立起绝对的权威，他甚至倾向于不去树立这样的权威——但眼前岛上的局面正在告诫他，绝对的权威在危机时刻其实是非常必要的。
杜骁沉思着的时候，安若也攀上山顶巨岩，立在杜骁身边，朗声问：“终于看出些门道了？”
杜骁点点头：“是！我在想，其实以岛上的条件，刀剑之类……可能并不是必要的。”
安若扁扁嘴：“本来就不是必要的。只是没有个防身的器件在手边，人心里发怵就是了。”她说着伸手一指，指着岛上男人们的营地：“你看，那里，那里……和那里——”
杜骁沉默：他想到的，安若怕是早已全部想到了。
“如果我们利用这几处地形，获得武器其实很容易，不过就是大家多费些力气罢了。”安若又说，杜骁表示同意。
“所以，眼下，最棘手的，到底还是——”安若放低了声音，杜骁则脱口而出，两人便异口同声地说：“人心！”
杜骁别过脸，望着与他并肩立着的女人，惊奇地发现安若脸上有点儿烟灰，鬓边几缕秀发的发尾微微卷起：这家伙难道自己去烧火了？杜骁心想——以前也见过安若自己烧火，没见她这么狼狈过呀！
安若却探了探头，指指山下，说：“那里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杜骁循安若所指望去，果然见岛上绝大多数人此刻竟都聚到了岛上先民的埋骨地附近。他皱一皱眉，狐疑的目光往安若那边转过去。安若却贼忒兮兮地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扣住杜骁的手腕，柔声道：“走，咱们也去看看。”
说实话，自从两人上次就在这山顶的巨岩上大吵一次之后，安若似乎对杜骁就少了些魔力。杜骁开始透过这副如花似玉的皮囊，看清楚她生着一万个心眼，外加一万个胆子。可是这时候安若伸手一牵，杜骁到底是不便挣脱，终于任由她牵着，两人一起下了那块巨岩。杜骁能觉出安若的手已经和她刚上岛时不一样了，那时的手尚是大家千金的纤纤柔荑，现在指肚与手掌上已经生出薄茧——她上岛之后，真的为岛上的人做了不少事……同时也带来了不少危险，后者则是杜骁不能接受的。
于是，下了巨岩之后，杜骁悄无声息地抽回了手。安若也全不在意，似乎她只是掺了杜骁一把，他自己能走之后她就放手不管了。
埋骨地附近，齐聚了岛上几乎所有人，出去负责瞭望的人，安若杜骁到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到了，并且闹哄哄地大声吵嚷。杜骁依稀听见什么“献祭”、“祭品”之类，登时双眉一轩，靠近人丛，只见崔三和蔡八正立在埋骨地跟前，蔡八高声说：“最诚心的献祭，自然是倾其所有，我们有什么，都献给先民们。”
蔡八以前是个小吏，据说曾经当过大人物的幕僚。他自从上岛，一向以“老实人”的面貌示人，少说话，多干活儿，极少被牵扯进纷争。也就因为蔡八是个老实人，偶尔一次站出来说话旁人更愿意听几句。崔三这个一向中立的，也与蔡八大致相仿。
“大家伙儿在说什么？”杜骁没有当众开口相询，而是小声询问立在身边的米乐。
米乐口舌便给，三言两语之间便将眼前的情势飞快地交代了一遍。杜骁一听就变了脸色，他怎么也没想到岛上的人竟然说到了向先民献祭这件事，说是先民们给岛上多人托梦，却藏着掖着，迟迟不肯指出重点。这日便有人提出，应该向先民们献祭，求他们庇佑指点。
这个主意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但是在祭品上大家起了争执：有些人的意思是，捕个山猪野雉什么，焚上一小块香，便算了；但是也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提出的人就是蔡八，他自称得到了先民托梦，这次的献祭决不能简单草率行事，他们应该给先民们献上一件最宝贵的祭品，以表现诚意——
对于岛上的汉子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家性命更金贵的？
要命的是，众人争执半日，蔡八的意见竟然得到了支持，除去一拨冷眼旁观、不发表意见的人之外，余下多数人竟然支持蔡八。
“这是疯了！”杜骁真心觉得岛上的人已经疯了一半，米乐则忧心忡忡地望着埋骨地。只见这埋骨地跟前已经用拳头大的石块圈出了一小片空地，巫十四正忙忙地往里面堆上柴草。眼见这献祭可并不像寻常人家祭祖，大家跪一圈磕个头就算完事——眼前这群汉子们正在商量着的，是要献祭一个活人，步入炼狱，烈火焚身，以自己的牺牲感化先民的鬼魂，请求他们庇佑岛上的这些活人们，将他们从这绝望的命运里拯救。
上次安若的话并没有带给他们真正的希望，男人们心里还是没底，于是所有的希望最终都落在了神明与鬼魅那里，人们不相信自己，却愿意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不现实的，不存在的……
“我说，不能这样——”杜骁向前迈了一步，放粗了嗓门，勉强压抑着胸中的怒气。岂料这时站在他身边安若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右手，稳稳地握着。杜骁后半句话从口中缩了回去，他悲哀地发现这些兄弟们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大伙儿已经开始专心致志地讨论这献祭的人选，而且这人选，已经隐隐有了指向。
只见梅念四身周陡然被空出了一大圈，他此刻正指着自己的鼻子，望着蔡八和崔三，迟疑着问：“我？”
蔡八一语未发，望着梅念四，眼中流露出敬意，继而双手一击，慢慢地鼓了一掌，接着松开手，又鼓了一掌。岛上的人见蔡八如此，纷纷开始跟着鼓起掌来。
梅念四原本只是惊讶至极地指着自己反问，却瞬间被人坐实，成了他高风亮节，甘愿牺牲，向大家推荐了自己。这年轻伶人登时惊得脸色惨白，连嘴唇都瞬间失了血色。
埋骨地跟前，一时鸦雀无声，人人都盯着梅念四，看他会是如何反应。
在很多人眼里，梅念四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因为他“没有用”，不能出力杀敌，甚至还需要人额外保护。上次闵无福上岛之时，安若甚至需要特地腾出吴念九这个贴身护卫，去保护梅念四。
这样一个人，除了成为祭品，献给先民，庇佑大伙儿，又能有什么“用”呢？
梅念四原本聪慧，很快就明白了大家的心思，他眼中本有一丝难过，一点悲哀，此刻却转为坦然。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眼帘，再睁开时，眼中便无悲喜，甚至唇畔已经带上了笑容——自始至终，他没有半点抵抗的意思，就这样接受了旁人强加给他的命运，仿佛这命运，就是他自己选定的。
“博衍原本无用，但能以此残躯，为哥哥们尽些绵薄之力，是博衍的福分。”
他这话说得明白，为避免拖累众人，也为了带给旁人生的希望，他即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他这种坦然的牺牲，竟完全是建立在虚无缥缈之上的。说什么先民鬼魂，道什么老天托梦……都是岛上的某些人在走投无路之下，臆想着上天能给他们指一条明路，让他们逃出生天，他们才是打算踩在旁人的尸首上苟活下去的卑劣之人。
岛上男人们的心瞬间都揪了揪，梅娘实在是生得太美，他这般伤感，又如此诚挚的笑容落在众人眼里，人们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胖胖的万十八伸手冲自己脸上抽了一掌，“啪”的一声，十分响亮，像是抽在所有人脸上一样。
“我不同意——”杜骁向前迈了一大步。他将岛上每个人都视为自己的责任，自然不能坐视：外敌未至，自己人先要向自己动手，烧死岛上的一个兄弟。他素来不信神佛鬼怪，更不信命。
岂知安若比他更快，她在杜骁掌心狠狠地握了握，随即松开。她立即抢上一步，堵在杜骁跟前，抢过他的话头，大声道：“博衍，你到我这里来！”
梅念四依言，向安若这里缓步行来。在他背后，巫十四早已将什么都准备好了，崔三和蔡八一声令下，他便点了火。不多时，石块围成的火塘里的柴草被尽数燃着，火焰升腾，一束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反正海盗早已环伺，众人便破罐破摔，再顾不上什么禁烟禁火的禁令了。
这边安若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梅念四的脖子。
杜骁就立在安若身后，此刻清楚地看见安若凑到梅念四耳边，对他轻轻说了些什么。梅念四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像是被人点燃了一样，陡然亮了。
074 鬼剑
在梅念四赴火之前，安若将他奋力一抱，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她比梅念四稍许矮了两分，此刻将半边面颊贴在梅念四颈间，这举动不带什么男女之情，却像是一生的挚友在分别时万分难舍，又像是安若在生死大限来到之前，紧紧抱住梅念四，试图给他一点暖意与勇气。
杜骁在安若身后看得清楚，安若说了句什么，梅念四眼里陡地亮了。
杜骁往前踏了半步，张口想说句什么。梅念四却突然冲他笑了笑，似乎在感激这些时候以来，杜骁给予的看顾与扶助。接着梅念四轻轻摇头，阻止杜骁开口，似乎在暗示：一切都是他自己所选，与旁人无关，请杜骁成全。
紧接着，安若轻轻放开梅念四，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随即松开。梅念四则转过身，望着巫十四堆起的火塘——这样的火塘，以前专是烧制陶器的时候才会使用的。梅念四那时就曾赞叹，原本是水和泥做成的器皿，柔弱到经不起旁人拿捏，可一旦经过烈火锤炼，便坚硬无比。当然，经过烈火锤炼的陶器也有被烧破的，再也不能成其为有用的器物，而是会化成瓦砾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