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2)
061 质问
此刻岛上的汉子们之中, 最懵的当属吴念九吴信。他不像梅念四或是伍良那样, 对安若所说笃信无疑,也不像周念五等人, 唯以龙二马首是瞻。他纯是夹在两人中间,被迫来回传话,两边的消息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就是没能闹明白龙二与安若怎么就能相互声援, 站到同一条战线上去了的。
“杜骁小老弟,”龙二得了安若的支持, 底气愈足,觉得胜券在握,连称呼都换了, 笑着道:“安若娘子说得不错啊!你想想,这半路剪径的大盗, 打家劫舍的抢匪, 在陆上也多了去了,可是咱们这些人, 哪个是成天会遇上这种事儿的?——撞上了算是你行大运。”
听龙二说得诙谐,众人都笑了出来。只有杜骁绷紧了一张脸, 笑都笑不出——在陆上遇上了大盗劫匪,还有地方可逃, 在这孤悬海外的岛上, 有没有舟楫, 要是真来了厉害的海盗, 还不给人一锅端了去?龙二将这样的事当成笑话来说,这与杜骁的秉性南辕北辙,也难怪他不悦。
“再者,都说富贵险中求,要想穿金戴银,总得冒些险,可不能指着老天爷往岛上下钱。若是你杜老大当真连这一点险都冒不得,那咱们以后还谈什么回归陆上?驾船渡海岂不是更冒险?倒不如就守着这个岛坐等老死好了!”龙二转转眼珠,正见杜骁在观望安若的神色,登时冷笑,又添一句,“许是你杜老大不担心这个,只想着迎娶了安若小娘子,在这岛上生儿育女,将这一辈子安顿下来便是。”
龙二一句讥刺,杜骁登时感到不少目光扫过来,他即便想辩,有刚才的话在先,他也很难辩得教旁人心服。他索性噤口不言,只管抱着双臂,冷淡望着众人,正巧见到安若听见龙二点她的名,蓦地微红了红脸,随即一偏头。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女儿娇羞,是杜骁在安若上岛之后从未见到过的。
——真会演!
杜骁心里默默感慨。今日自从龙二抛出这件事,杜骁就觉得安若一直在与自己对着干,甚至想方设法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否则凭这个能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儿大谈男女“情意”的小娘子,哪里就会当众生出这样的羞怯?
杜骁无法开口,且也不想开口自辩,毕竟扪心自问,他迄今为止,还从未曾因为自己而生出半点私心。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岛上大众的利益,这点他相信旁人也都一一看在眼里。
“当然了,杜老大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好。他就是生怕岛上金银财物聚多了,会为兄弟们招来祸患,也算是一片苦心。”龙二见杜骁默默无语,以为他面上挂不住,找补了几句。“可是咱们须记得,咱们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将来啊,为了将来能回到路上的时候有些底气,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啊!”
这回轮到龙二把话说得切中要害,颇具煽动性与说服力。吴念九则在安若身边微张着口: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安若要他把自己的所想都告诉龙二了。他想的与旁人差不多,而此刻龙二也正是顺着岛上大多数兄弟们的心思往下说,以至于让岛上的汉子都放过杜骁与安若的这一桩八卦,聚精会神地听龙二把话说下去。
“既然大家都把各自的意见都说了,就表个态吧!”龙二最后总结陈词,“同意杜骁大哥的将手中的竹筒保持原样,同意我今日说的,与来往商船贸易之事,便将茶水饮尽,把竹筒倒过来吧!”
登时有不少人将面前的竹筒举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将这饮茶用的竹筒底儿朝天,倒扣在桌面上。有些人犹豫,将竹筒托在手中,不知该不该倒扣,也有些人岿然不动,只管看着桌上的竹筒,心中默数:一、二、三、四……到底有多少人,会支持龙二所提的这一出。
安若则索性将她面前那只小竹筒抱在手中,小口小口啜着茶,似乎并不想表态。梅念四和吴念九稍许征求了她的意见,安若却只要他们自己决定便可。当下梅念四没动那竹筒,吴念九却赶紧将竹筒里的茶水饮尽了倒过来,扭头望向他昔日的首脑龙二。
最终长桌上的竹筒翻倒了一大片,这次绝大多数都拥戴了龙二的提议。只有程四、王家兄弟三个、段十、梅念四等寥寥数人选择依旧支持杜骁。
龙二看了结果,登时哈哈一笑,拱手向长桌另一头的杜骁道:“承让,杜老大,这回真是承让了。您看……怎么样?”
杜骁也站起来,很有风度地说:“既然大多数兄弟们都想着商船来岛时,手头能赚几个小钱,那我为什么还要拦着呢?”
看着手下每个兄弟的神情,杜骁已经又悟出了一点:钱财能带给人安全感,许是胜过这个岛、这片海,能带给人的安全感。他这个人与其说是从善如流、能屈能伸,倒不如说是很明白他在岛上的权力,其实来自于他与兄弟们之间的相互尊重。大势如此,他便不再计较。况且如果此刻他强行否决龙二的提议,往后怕是少不了纷争。既然多数人都想这样,便应有这个准备,来承担风险。
“不过就是以后大家多出点力,帮着宋十三修筑角台,或是偶尔能替一替乐十六在山顶瞭望。岛外来人时,咱们多些防备便是了。”杜骁淡淡地说,心想这件事对他来说也算有丁点儿好处,至少以后在这种事上不会总有人借口推三阻四的了。
“这感情好,大家伙儿总算是达成一致。”安若双手一拍,嫣然笑道。
杜骁看着她娇美的一张笑脸,双手却在桌面下悄然紧握——这件事,他已不想和龙二再多计较,毕竟龙二本就是这样的人,天性逐利;可是安若呢?他本能地觉得安若的反应不大对,安若恐怕并不仅仅是顺水推舟,附议龙二,这一切根本就有她的推波助澜在内。
杜骁不相信安若看不到在大量海贸之下,这个岛可能面临的风险:因此他认为安若根本就是故意这么做的。
登时杜骁觉得胸腔里憋了一股子气,怎么都不顺。一时众人散开,杜骁一人还留在桌边,盯着安若。安若也留意到他,登时冲他皱了皱鼻子,做个鬼脸,转身就走,什么脸红娇羞,早已抛在九霄云外,当真将杜骁气了个倒仰。
于是杜骁决定要找个机会,好生质问一回这个小娘子。
单独质问安若的机会并不多,如今安若多了左右护法,左护法梅念四主文,平日不会总在安若身边,主武的右护法吴念九除了不能进入安若在岛东侧的领地之外,其余时候几乎寸步不离。杜骁想要单独找安若谈谈,早间众人晨练之前,许是个好机会。
翌日清晨,日头刚刚跃出海平面,杜骁已经到了岛东端那株记日子的大树下。岂料他尽量放轻了手脚,离那株大树尚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吴念九从树上一跃而下,满脸戒备,见到是杜骁才愣了愣,收起架势,尴尬地道:“杜老大,是您啊!”
杜骁泰然自若,点点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呀。”仿佛他是过来巡视,考校考校吴念九的警惕性似的。吴念九心头微喜:“谢杜大哥夸奖。杜大哥……是要见安若娘子吗?”他喜归喜,却记着责任,立时向斜后方划出一步,拦住了杜骁的去路。
“念九,行了,考校你考校得差不多了,你随我们上山一趟。我有些事儿与杜岛主谈谈。”安若穿戴整齐,突然出现在吴念九身后,随意丢一句给他。吴念九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感情这真的是一次考校。
于是安若与杜骁一道,带着吴念九一道上山,却将吴念九留在山顶的巨岩下放哨,自己与杜骁一起上了那巨岩,两人并肩,一道望着东面初升红日的万丈光芒,默契地静默着,谁都不想先开口。
“昨日之事,我该事先向你打个招呼的。”安若面向朝阳的方向,到底是她先发了话。杜骁自然将这认定了当做是服软,心里舒服了一点儿,当即道:“若是你倡导此事,原也无妨。可是龙二太过利欲熏心,我怕这海贸的事一旦到了他手里,便越做越过,无法收拾……”
这时候安若别过脸来,双眼盯着杜骁:“你真这么想?”
“龙二的野心决计比不了我,他想做的,可能及不上我一成。你若觉得龙二所做的可能会无法收拾,那你最好还是让他去多费费心,否则这海贸的事一旦到了我手里……”安若轻抬唇角,她笑容甜美,笑声却森冷,“杜骁,你到底还是年轻呵!”
杜骁被她的话震得生生往后退了一步,而他身后便是巨石边缘,底下是数十丈的山崖。
“所以,修筑辕门和角台,加强岛上的防卫,是你早就预想到了,所以一早就开始准备了。甚至你向那洪船主求的生铁,那也是,那也是……”杜骁有些语无伦次,“你根本就想让这个岛成为目标,被人袭击,这全都在你算内!”
这话教安若默认了,她扬着头,转开眼光,望着远处冉冉升起的旭日,发丝在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中飞扬。
“果然,果然如此。”杜骁眯着眼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忿忿不平,“果然这次你不反对龙二,是因为他其实为你铺了路。”
这女人,似乎天下的胆子,都长她一人的身上去了。
062 不仁
安若叹了口气,转向杜骁:“不过,我原本想不到你会反对的。”
杜骁这时已经将安若的如意算盘全盘想通,冷笑着说:“娘子这真是好算计。你是想故意将岛上有盐和荼芜的消息散出去,回头多积累了金银,引来海盗,你好夺船回陆上,是也不是?”
安若神色丝毫不变,只管望着初升的朝阳,果断答一声:“是!”
“你这是觉得海上来来往往的商船胜之不武,不好意思夺人家海商的船,才总想着要把海盗引来,夺海盗的船只,顺手将海盗也除去,是也不是?”
安若眉眼一动,转头看着杜骁,欢然道:“是!”仿佛杜骁这话正说中了她的心思,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
杜骁登时气极反笑:“安若娘子,你这还真是大仁大义,存了除暴安良的心思,为他人想得周到呀!”
安若听他反嘲,丝毫不以为意,一样笑道:“你在说什么呢?俗话说‘仁不领兵,义不行贾’,‘领兵’与‘行贾’这两样我都想占全,那‘仁义’二字自然离我远远的。”
杜骁想想:……也是,与这反复无常的小娘子能谈什么仁义?虽说他宁可相信安若是为了“除暴安良”才这样安排的。
在杜骁心里安若要做什么原可随她去,但如果安若想要领的“兵”,就是他手下这三十几个兄弟们……他必须当面把这话说清楚。
“这岛既然有海商经过,想必有愿意将我等捎上一程,带回陆上的,”杜骁忍下心头之气,好言好语地与安若商量,“你又何必,非要与那海盗正面冲突,自己夺船呢?”
安若抬抬嘴角:“杜岛主,你这人啊,还真是,怎一个婆婆妈妈了得?我要夺船,多半也是为了岛上的兄弟们着想。你们既然想换个身份,改头换面从头再来,这船怎能不全由我们自己控制?多一个人知道你们的来路,就多一分危险。至于海盗么,一来,被捕的海盗说话没人信,二来么……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翻话彻底暴露了安若的野心,杜骁双手握拳,额头上有青筋爆出,道:“你既然有这想法,就应当同兄弟们说清楚,我不能允许你推我手下的兄弟出去冒这样大的风险。”
安若睁圆了眼看着杜骁,眉梢斜斜地挑起,却依旧笑道:“好呀,我不拦着你,杜大岛主,我这话都说给你听了,你大可说与你的兄弟们知道。怎么着?你昨天就说过了,可是听得进的人不够多不是吗?对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就是凡人的劣性,我们每个人都有欲望,都挣不脱,明知有危险,可是依旧要为明天去搏一搏!”
杜骁被安若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呛得无言以对,满心有话,可就是找不到一句能干净利落驳了安若的。他昨日之所以妥协,就是知道兄弟们多少都存了心思,想手上存点儿小钱,日后能够衣锦还乡,回到陆上好好过日子。可是谁能想到安若竟顺着他们的心思算计了那么多。
可是昨日他已经将可能会来海盗的话明确提了出来,但岛上的汉子们却没一个肯相信这就是迫在眉睫的风险。哪怕他此刻再去说一遍,也绝难从龙二安若那边争取人过来。难道真要他逆着所有人的意见否决这提议?
杜骁晓得这不是件动动嘴皮子就能成的事,此刻只能磨着后槽牙,怒视着眼前这个笑嘻嘻的小娘子,心想:太过分了,安若这次……太过分了。
岂料更过分的还在后面,这时候安若伸出手,拍了拍杜骁的肩膀,柔声笑道:“好啦,杜岛主,知道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也知道你是个真的为众兄弟着想的好人!不过你放心,你手下的这些兄弟们……将来都会成为我的兄弟,”她越说越是严肃,笑容尽去,仿佛许下庄严承诺,“而你,也是一样。”
“我自己的兄弟,怎么会坐视他们受损伤?”安若一声长笑,随即抛下杜骁,转身下岩。
她在山顶这座巨岩之下遇见了乐十六,后者本来是要到石上瞭望的,却被吴念九尽忠职守地拦住了。安若随即带吴念九下山,“念九,我们走!”道路狭窄,两人从乐十六身边擦肩而过。乐十六一头雾水,不晓得为什么安若会一大早就出现在这巨岩之上——下一刻,忽听岩上传来一声愤懑至极的怒吼,正是杜骁的声音。
那边杜骁在岩上气愤地大吼一声,这边安若脚下丝毫不停,已经带着吴念九飞快地下山去了。
乐十六尴尬地守在岩下,不晓得此刻应不应该上岩去安慰杜骁:这两位,是不是……一大早拌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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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杜骁在岩上大吼一声,惊起无数海鸟之后,终于觉得舒畅了些。他晓得安若的主意也不全是错的,只是风险较高些,毕竟若真能抢得一艘船,驶回大陆,一切他们能够自己做主:在何处上岸,上岸后如何见官……都能由他们自己安排。这会是最理想的结果——同时也最是危险。杜骁谨慎惯了,遇上安若这样雄心勃勃的女人……他一时有点儿接受不来。
两人这么一吵,虽说一定程度上是开诚布公了,可杜骁对安若到底是生出了敌意与戒心,对于安若在岛上的行动他始终留了个心眼儿,冷眼旁观。
恰恰从这日开始,安若在那几个少年人面前的画风陡变,变得严厉无比,晨练时训练的分量陡然加大了一倍,并且开始教他们使用一些竹制的简单兵刃,并且结成小型战阵,联手一起厮杀。少年们一旦有偷懒,或是练习时生出什么差错,安若都会毫不留情地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