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1 / 2)
沈靖文得了消息回到家, 直接来到暮春堂。金燕站在外头, 通报也不是,不通报也不是, 只尴尬的看着他。
他听到父亲在跟祖母争辩,微微叹了口气, 没有齐家,祖母便如平常的老妇人无异,关爱子孙,体贴儿媳。但只要关于齐家, 祖母便拿出全部力气来逼迫父亲。
他站在外头默默的听着。
老夫人的声音响起来:“若你媳妇不服气,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给她赔罪, 要跪要磕头, 悉听尊便。”
“母亲何须这般埋汰人?如何是琴英不乐意?是儿子我不肯,母亲,自小您让长姐让着春蓉,长姐念着春蓉小,从不与她计较。后来您要琴英处处让着她, 您以为您赢了, 可是儿子呢?您明知儿子只喜欢琴英一个……这也罢了, 是儿子对不住她二人。后来阿韬出生了, 阿文是长子,要让着。然后是秀茹要让着宛茹, 再是让着月颖。母亲, 难道我不是您的孩儿?阿文秀茹不是您的血脉?”
过了良久, 老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母亲要入土了,这是最后一回,你……依了母亲吧,母亲发誓,再不会管了……”
屋里传出来沈裴嵩压抑的哭声:“母亲可知,去年那孩儿没了的时候,儿子有多难过……”
又过了许久,沈裴嵩似乎妥协了:“让阳儿出来,母亲又打算怎么办?”
老夫人斟酌许久:“他这个样子,你从前的筹谋也无用了……宴菱,宴菱不过是外室女,模样也好,将宴菱嫁给他,送他回怀洲吧!”
“母亲!”
“祖母!”
沈靖文推门而入,他只觉得心中的愤怒就要喷涌而出,他上前怒道:“祖母,秀茹受了惊,现下还没醒过来,祖母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现下竟然还逼着爹爹将齐岳阳弄出来?是要他继续祸害我的妹妹吗?”
话一出口,他有些后悔,祖母蜷缩在椅子中,全靠廖嬷嬷撑着她,她脸上毫无生气,眼中也全是灰暗,暮色在她脸上显示得淋漓尽致。
他的祖母太老了,难怪父亲会妥协。
沈裴嵩咳嗽两声,也是身心俱疲的模样,哑着嗓子说道:“阿文回来了?可曾去唐家探望你妹妹?”
沈靖文张张嘴,想要跟他们说说秀茹的情形,又瞧着祖母的样子,终于是没有说出口。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金燕的声音:“老夫人……唐家来人,想要见老夫人。”
老夫人一愣,想要站起来,却半天站不起来。
沈靖文忙上前,与廖嬷嬷一起将她扶起来。他不由得心灰意冷,每次都是这样,他压着心中的怒火,想要替亲人讨一讨公道,可见了祖母的模样,他如何说得出口?这个全身心都只放在齐家身上的老祖母,若是爹爹或自己强制,岂不是拿尖刀戳她的心窝子?
外头来的,是唐老夫人身边老嬷嬷。她进来行了礼,却是面无表情,只说道:“沈老夫人,沈大爷,我们老夫人让我来说说,去年唐家姑娘受了落胎之苦,险些没命,最终因为咱们唐家姑娘替姑爷说情,事情不了了之。今年老夫人的外孙女险些出了事,敢问沈家是不是还打算不了了之?”
沈裴嵩忙赔笑说道:“怎么会?怎么会?”
老夫人横他一眼,勉强笑了笑,想要解释说道:“说起来,这是我沈家事,原本也与唐家无关……只……”
老嬷嬷也不待她说完,仿佛就是等着她这句话一般,只点头应道:“我们老夫人也是这个意思,这是沈家事,我们老夫人从来不曾越矩多置喙一句,毕竟唐家只是我们小姐的娘家,我们小姐也不能出嫁了还处处依着娘家。”
老夫人脸色大变,这老妈子是说她都是沈家妇了,却处处维护齐家了。
老嬷嬷压根没看他们的脸色,只正色道:“只……一而再再而三,我们老夫人年老经受不住,盼着在这有生之年,能见着小姐安好……这是当初我们小姐嫁过来的嫁妆单子,还请老夫人与大爷过目……”
沈裴嵩大惊,不仅是这嫁妆单子,更重要的是,唐家向来喊他姑爷,如今却喊大爷,他如何不慌?他忙问道:“这是作甚?”
老嬷嬷颔首应道:“老夫人说了,若是沈家执意,不顾我们小姐与表小姐的死活,便一别两生欢,早些和离,两家的姻亲尚在。不然若是再闹出事情来,两家撕破脸皮也是不好看的。至于嫁妆,我们老夫人说了,文哥儿总是沈家子,这嫁妆留一半于他。秀姐儿……秀姐儿年纪尚幼,便先住在唐家,等日后做了亲,自会将她送回来待嫁。”
沈裴嵩哪里敢去接那嫁妆单子,只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会的,请嬷嬷回去同岳母大人说一说,是女婿的过错,日后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老嬷嬷也不坚持,只笑了笑,收起嫁妆单子说道:“无妨,我们小姐的嫁妆单子,沈家也有。老奴只是来传话的,这便要回去了。”
老嬷嬷一走,老夫人又颓然坐在椅子上发愣,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沈裴嵩则青筋直冒:“母亲,琴英失了孩子之时,儿子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这是最后一回,绝不会再叫她受苦……如今过了不到一年,秀茹就出了这等子事,您叫儿子怎么对得起她们娘俩?”
老夫人剧烈咳嗽起来,一直咳到让人担心,她是不是喘不过气了。她缓过神又是泪流满面:“我答应过……要照顾你舅舅……我……”
“母亲这是要看着琴英与儿子和离吗?”
沈裴嵩跪在地上,头抵着地面,压抑着哭泣起来。
老夫人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她想说唐家以权压人,可琴英嫁进来这些年,育有一子一女,无甚大错,还为了他们沈家颜面,撑过那么多风雨,她实在没有办法继续胡搅蛮缠。
良久,沈靖文轻声说道:“爹爹,您先回去看看娘吧,儿子……儿子陪陪祖母。”
沈裴嵩狼狈的爬起来,也不再看老夫人,步履蹒跚的走了出去。
沈靖文给老夫人倒了茶,老夫人并不接。沈靖文将茶搁在一旁。
“祖母,前阵子,父亲升任吏部验封郎中了。”
老夫人下意识的看了看他,有些不大明白,他无缘无故为何要说这个。她向来只关注内宅,不管男人在外头的事业,儿子是验封员外郎,还是验封郎中,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年多点银子的区别。
沈靖文说道:“从前我们是京都沈家,祖父官至二品尚书,到了爹爹这一代,却一直在六品从五品徘徊,如今孙儿已经长成,只敢从头再来,要与那寒门学子一起考试。祖母可知为何?”
老夫人迟疑片刻说道:“我知道沈家不如从前……当年朝堂动荡,波及咱们沈齐两家……”
沈靖文笑了笑:“祖母所言不错,当年朝堂动荡。但爹爹才华不浅,沈家根基亦不浅,缘何这些年,爹爹都不能前进半步?又祖父爹爹压制着,硬要孙儿去参与科举?而爹爹今年突然升官了,祖母可曾想过个中缘由?”
老夫人摇摇头:“内宅女人,这些朝堂之事,自然不是我们该谈论的。”
沈靖文叹了口气:“朝堂,何止是十多年前动荡,如今的朝堂,动荡得更厉害了。祖母,皇上暮年了,沈家做不到独善其身,爹爹只能再前进与消亡中选一样。”
老夫人惊讶的抬头看他,她这是听懂了,沈家早不是从前的沈家,如今沈家连避世安稳都不成了:“沈家……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沈靖文点点头:“祖母只知道爹爹公务日益繁忙,孙儿却知道他是如何步步为营,步履维艰,分毫不敢错了差池。只要错了丝毫,等待咱们沈家的,不单单是齐家那般罢官免职,世代不得入朝为官这般简单了。”
老夫人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本就愧疚的心中,仿佛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她犹豫着说道:“你爹爹……从不曾与我说过。”
“孙儿记得很小的时候,祖父就告诉过孙儿,男儿郎当顶天立地,为国为家都当如此。家中只有男儿郎顶在前头,女眷方能在后头过得安稳。只是,纵然爹爹乃大才,也无法做到心无旁骛,不受外界打扰分毫啊。”
老夫人低下头,她懂孙子的意思,嵩儿在前头为了家人小心翼翼,可齐家总在后头拖后腿……不,不是齐家,是自己,是自己一步一步,把儿子逼到这一步的。
她总以为嵩儿靠着沈家荫蔽,虽不如先祖辉煌,却能安稳度日。其实她早就疑心过,当年京都那么多家权贵没落,沈家却能无大恙,夫君与嵩儿,定然付出良多。只当是的她,一味沉浸在齐家落败的消息当中去了,所以她无暇顾及其他,只一味的哀求年迈至仕的夫君去替齐家打点,要战战兢兢的嵩儿去给齐家想法子……
嵩儿,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
第二日一早,唐氏才起来,让谷雨去库房寻了补品,打算今日回唐家看看秀茹。
昨日老嬷嬷来的事,她都清楚,但也不想管。她从前就是性子太好,叫这沈家都以为她好欺负。如今母亲是忍不住了,这才没通知她,直接上门威胁婆母和夫君了。
裴嵩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和稀泥,就算有心替她出头,也架不住婆母寻死觅活。
只她实在是想知道,她都要和离了,裴嵩到底是要救齐家,还是要她。
但愿裴嵩不要让她失望。
春晖急匆匆走进说道:“夫人,夫人,老夫人来了。”
唐氏心中一紧,是在是有些厌烦,每次都是这样,她不是软弱,她只是懒得争,也不想叫裴嵩为难。可这个婆母,只要是齐家的事,她想各种方法,都要逼着裴嵩,逼着自己妥协。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这次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妥协了。
唐氏迎到院里一看,却愣了,只见金燕和杜鹃扶着老夫人,廖嬷嬷和喜鹊则托着托盘。唐氏不用打开也能知道,那是主要的账册和对牌钥匙,老夫人这是要将中馈给她,换得裴嵩去救齐岳阳吗?
唐氏瞧着老夫人,心软了一半了,堪堪过了一夜,老夫人本来半白的头发全白了,面上的憔悴是藏也藏不住,好在精神看着还行。她心内打鼓,思索着只要将齐岳阳送回怀洲,不然这事就算了?
老夫人松开杜鹃,握住唐氏的手,拉着她进了屋,才说道:“琴英,从前是母亲老糊涂了,你也莫怪……昨日母亲也想清楚了,原本这中馈就该你来管着的,如今你身子好了大半,中馈还是交给你吧。你放心,母亲不再那样补贴齐家,咱们沈家的日子,还是好过的。只是母亲有几个请求……”
唐氏心中警铃大作,没想到老夫人这般直接,这么快就说道正题了,定是要说让裴嵩救齐岳阳的事了。
老夫人喝了口茶,仿佛做了个重大的决定,才说道:“齐家那边……终究是母亲早早的允诺了的,每年一百两银子,还望琴英能替母亲坚持了。”
唐氏点了点头,一百两,比之从前每年一千二百两还打不住,自然是要好得多了。齐家总是裴嵩的外家,沈家只要有一口气,总不能完全不管他们的。这些身外之物,只要不过分,她不是很在意。
老夫人又道:“也不用多久,我那弟弟也怕是过不了很久的,等我与他都入了土,你便看着,做个普通的亲戚往来便是了。”
唐氏诧异的看着老夫人,从前婆母可是打算,把齐家上下三代都养活的,怎的现在变了。
老夫人也不看她:“各家的日子,总要各家挣……不过颖儿那孩子,一直养在我跟前,若是回去跟着她祖父爹爹,只怕没个好日子可过。当然了,如今母亲还能活动,也看好几处人家了,只是希望你能稍稍上心。”
唐氏明白,她是沈家大夫人,女儿家的事情,免不了是要她去出面的。纵使不喜欢这个表侄女,她也不会做得让沈家难堪的。
老夫人又说了许久的话,都是叮嘱唐氏要好生持家,莫要再像从前一般使性子,叫裴嵩分心的。说完了,才站起来要走。
唐氏诧异半晌,很好奇怎么婆母丝毫不提齐岳阳的事儿了呢?
老夫人仿佛才想起来,说道:“我瞅着你喊了马车,是不是要回唐家看看秀茹?去看看也好,秀茹在唐家多歇歇,等身子好了,让阿文去接她回来……还有阳儿的事……”
唐氏抬头,目光坚定,心中却有些忐忑。她早已打了退堂鼓,如今不过是倔强着,心里不服气罢了。
老夫人继续说道:“昨日我也问过了,阳儿估计是个流放,他终究……是齐家子,裴嵩回来,你跟他说说……等判了,让裴嵩疏通疏通,看能不能去个好点的地儿,不叫他受太多苦……”
唐氏还没反应过来,老夫人已经带着人走远了。
老夫人回到暮春堂,就看见齐姨娘带着宛茹月颖站在院子里等她。
月颖眼睛红肿,看着老夫人立即扑上来,哭喊道:“姑祖母,姑祖母……我哥哥他……”
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颖儿,等过些日子,叫你表叔是疏通疏通,让他带着你去瞧瞧你哥哥吧。”
月颖呆了呆,反应过来,姑祖母这是不打算救哥哥出来了,她泪雨滂沱,拉着老夫人的衣摆哭喊着:“不……姑祖母,您……您怎么能不管他呢?姑祖母,我们齐家,哥哥是唯一的男孩子啊……”
齐姨娘心中一紧,只以为是昨日唐家来人威胁的缘故,忙说道:“姑母,咱们不能不管阳儿啊,阳儿与夫人无关,她自是不愿意管得,可是咱们沈齐两家多少代的交情,怎能见死不救呢?”
老夫人只摆摆手,不想多说。
齐姨娘着急,上前跟着老夫人说道:“姑母,姑母,齐家可就只能靠您了啊,若是您都不管……”
老夫人烦躁的说道:“我如何管?你要我如何管?我马上就要被土埋了,这些事,早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昨日是阳儿做了错事,他自然应当受罚,我又能怎么样?只能让你表哥多多打点,叫他在里头少吃一点苦。”
齐姨娘听出老夫人语气中的无奈,便跟着无奈的说道:“秀茹明明无事,作何要这般咄咄逼人……若是她唐家子犯了事,她怎会这般袖手旁观……”
老夫人如何不知道齐姨娘是故意挑拨,从前她只把春蓉当自己女儿,不甚在意,如今听在耳中却格外刺耳。
她冷冷的看了齐姨娘一眼说道:“若昨日受惊的是宛茹,你也是这般轻轻揭过?往后莫要让我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她是我沈家明媒正娶入府的大夫人。”
齐姨娘低下头不敢作声,心中只认定了,姑祖母这是怕了唐家的权势,只能放弃阳儿了。可如今表哥根本不到她房中,她想了几次法子,遇到表哥,表哥也只是淡淡的,不愿与她多说。表哥分明是怪她去年协同齐家,伤了唐氏肚里的孩子。
月颖听完了,只趴在暮春堂院里的地上嚎哭不止,宛茹也泪水涟涟,跪在地上哭求着。然而老夫人只命人将门关上,由得她们哭诉。
虽然沈裴嵩厌极了齐岳阳,却仍旧碍着他是齐家子,忍着气替他疏通关系,叫他在牢里过得好一些,判刑判得轻些。
毕竟沈家在京都也是有些脸面的,而沈裴嵩也好歹是个五品官,倒是得了大理寺熟人的信。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沈家女儿的清誉,不好声张,判不得什么重刑。只那齐岳阳勾结案犯,那几个犯人身上不轻不重都有几个案子,所以齐岳阳也被判了流放三百里。
沈裴嵩极为高兴的,他不愿齐岳阳判刑过重。但他更心疼自己女儿,受了惊吓连个委屈也不能外道,齐岳阳若是安然无恙,他才要气坏的。如今判了个不轻不重的,他倒是松了口气了。
他回去便跟老夫人通了气,老夫人倒只拉着他的手,细细叮嘱,说是齐岳阳既然已成定局,叫他要以自己为重,不要为了齐家得罪上峰同僚云云。
沈裴嵩更是诧异,从前母亲为了齐家的事儿,逼着他出去寻门路找关系,只为能拉拨齐家一把,现如今这是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