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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闻:屋顶上,穹庐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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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楼梯。

在幽黑的楼道里越走越高,每一层都有一盏感应灯,运气好时,是白光灯,差一点的是黄光,或者没有灯亮。

那是还穿着校服的她,只知道不停地往上走,对于楼顶是怎样一番风景丝毫没有概念,心里却晃着一团灼热。

好像很疲惫,脸上却微笑着,或许这样就可以压住一切倦怠。

终于,到了顶层。

最后几级台阶突然陡直起来,她大步迈开,膝盖快和视平线同高了,一手抓紧旧得掉铁渣的栏杆,灰尘把手掌蹭黑了,身子趔趔趄趄就要坠下楼梯,提住一口气,连滚带爬地翻上去了。

拐进漆黑的走廊,打开唯一一扇门,眼前豁然明朗,原来是自己家。妈妈躺在沙发上看着书,她踢掉鞋子,直扑过去,挨在妈妈身边躺下,看着她那本书里的插图。就像半大的猫崽子,见了猫妈妈仍旧要奔过去讨下巴蹭。

被困在梦里了吗?她问自己。

睁开眼,发现自己就躺在自家卧室的软床上。

是被困在了现实中啊。

爸妈已经坐在饭厅里吃起了早餐,她只有梳洗的时间,然后带上自己那份,匆匆往公交站赶去,这样才不会上班迟到。

“哎,去哪?”妈妈叫住了她。

她一怔,突然想起这三天休假,所以她才会回来住。

坐下来吃早饭,还没动几口,妈妈就问她上一个对她“狂热追求”的小伙子怎么样。

“你看人家多好啊,天天往你眼巴前儿送,不是挺喜欢你的吗?”

啪的撂下筷子,她起身出门了:“我去吃张婆子家的,多久没吃了。”

坐在楼下那趟吃街的张婆子家里,刷着手机吃着熟悉的味道,外面淅淅沥沥的,先是小雨,随即电闪雷鸣,黑云滚滚压来,潮湿的空气和干燥的尘土沉闷在一起,之后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天漏。

“苍老师,这是谁在渡劫吗?”傻大个子徐槐青捧着一碗米酒汤圆呼噜噜喝着,在一声雷响后,抬头问道,又低头继续呼噜。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塌山根,长鼻梁,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下的双眼黑得空洞、混浊,像隔了一层雾,虎眉倒勾也不见精神健朗的,就是苍辰了。

“不是。”他已经闻见了风里的气息,这雨来得不怎么寻常。

“大槐,”苍辰突然问,“你不是说世上没有鬼,就算有,你也不怕吗?”

“是啊,我相信科学。”徐槐青说话时也自带一股傻气,表里如一地对什么都没有悟性。

苍辰见到他时,一眼就看出,他只是个彻彻底底的庸人,而这过于平庸的样子,也压重了他与生俱来的消极情绪。

或许是出于同情,他主动收了大槐为徒,想亲眼见证一个庸人碌碌无为的一生。

她隔着一行空桌,观望着那组神神叨叨的师徒,就像看着两个大白天睁着眼在空气中缓慢梦游的呆头鱼。

雨很快就歇了,她还不想回去,结了账出去转转,想看看那些以往她经常和朋友们耍的地方。

站在湿地公园的木板桥上,余光却瞥见了那个令她厌恶的男人,这时她明白了,如果一团沾满口水的口香糖要主动朝你粘过来,就算你挥着青龙偃月、大夏龙雀当机立断,也挡不住。

她在人群中逆行,朝山顶走去,并不是想从长远角度解决现实问题,只是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时先暂避一段时间,会缓解焦虑。雨后的湖光山色也值得让她站在山顶一瞰。

踩着石砌的山行道,越往高处,岚气越重。

很久没认真运动过了,所以有些呼吸不畅,好不容易走到过半,那个并不熟悉却愈发可憎的身影,正沿着另一条路,朝她袭来。

下山。

她立马调头,脚下是无尽的楼梯。

漆黑的,无尽的,深冷的。

身后树林丰茂,丛丛叠叠,一片浓云似的阴翳,把背后的路笼断了,她隐约察觉到,湿地公园里的这些古树,好像变得比以前更为高大,以前还可以用合抱之木来形容,现在看起来,巨大得令人发慌,一幢幢森幽地矗立在背后。

她只得沿着深嵌泥中的残旧石阶,朝下走去。

一路走,不时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表一直停留在某一刻,只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很久。

突然有一束粼光晃过,她望过去,原来是下到湖畔了。

一张人脸随水流到了岸边,人脸……?

有一只骷髅般的手,把那半张人面从水中拾起,她走近了一些才看清楚,那只是半张看起来很有皮肤质感的人脸面具。

那只手却和凭空出现一样,也是走近了,她才看到岸边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看见她,眼梢斜吊的右眼朝她打量过来,那只有七十五度角了吧,眉眼斜飞相比起来也不过如此,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在她看来,那个人戴着青瓷色的美瞳,染着银灰色的长发,左眼在发间若隐若现,身上穿着的黑纱袍上要是绣上星花纹印,那就和希腊神话中的夜女神Nyx相差无几了。

不过,她并不想接近那个雌雄莫辨的人。

或许并不是人。

我现在多半还在造梦吧,她这样想。

“你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在这?”那个人拿起面具,对着阳光,从眼孔观察着外面。

原来是女的。她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才判断出来。

“嗯?”那个人的左眼瞥向了她。

“你在问我吗?那没有。”

她又上前一步,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不过她又走了两步,也在湖边的凉石上坐下了。

今早打包好的那份早餐也被她带出来了,她打开来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那是你自己做的?”那个人还在搭腔。

不过,看她也是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她并没有很戒备:“是我妈妈做的。”

那个人看着她,若有所思,又问:“你很喜欢你妈妈吧?”

“……这怎么说?那是我妈。”她没有明说,但显然是承认了。

“难道是有代沟吗?”

“当然有啊,而且她现在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以前不让我早恋,现在又催我结婚,虽然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湖中那根苇草,在流波间刚一探头就没进水中。

“但是呢?”

“但是我不会结婚。”说完,她又嚼起了早餐。

“对当妈没有兴趣?”

“对男人也没有。”她丢了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进水里。

“那,对女人呢?”

她听闻,回头看看那个人,不觉好笑起来。

“噗……两回事。”

“你觉得,母亲是一种怎样的人呢?她为什么要成为母亲?”

“嗯……我妈……”

“我是说泛指的母亲。”那个人暂且打断了她的回答。

她重新思考着。

“我觉得……诶?人呢?”她环顾一周,人早就不见了。

她又望着平静的水面。

“我该回去了,下次再聊。”那个人突然站在后方,对着她的耳朵低语。

“啊?”她一回头,扑了个空,又怔怔转过身,望着水面,湖中一片空澈,只有沉栖的苇草和垂落的树影。

岸边漂浮着什么。

一张人面……?

她伸过手想将它拾起,指尖一沾上水,整个人就不由得向后一缩,跳起来又没能跳太高,而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又一屁股跌坐下去了。

并不是因为湖水冰冷刺骨。

浮在岸边的,是一具被苇草缠绕的偶人,脸上蹭着脏兮兮的污渍,眼中失神,玻璃珠似的眼睛凝望着上空,身上的红格子长裙破破烂烂,两条手臂被绞成奇怪的姿态,右手的手指断了两根,左腿的膝关节破了一个洞,而她就是被那只赤裸的右脚绊倒的。

她蹲过去,低头细看那张仿真的人面,愈发觉得熟悉。

“苍老师,这地方哪不对吗?”徐槐青跟着苍辰到了一处屋顶,身上背着一堆法器。

他是相信科学的,不过他对科学的看法不太一样,存在的、不可知的,在他看来也是科学的。他知道苍辰是天师,一起除魔的时候,他负责打下手,即便见过形形色色不可言说之物,他依然觉得稀松平常,对超出常理的东西没有丝毫畏惧。

他可能只是长了一身彪胆,苍辰这样想。

“没有。”

这时连徐槐青也看得出,苍辰那副刻在脸上的阴郁神情,有所消减,像夜里冰冷的潮水终于随破晓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红霞,飘带似的散布在天海间。

“那是什么?”徐槐青朝地面上的垂影指了指。

那是墙体的影子,在阴影的边缘,渐渐晕出了一道细影,浅淡的影子扩散开来,层层加深。

“你知道魑魅魍魉吗?”

“知道啊,就是指各种坏人嘛。”徐槐青点点头,表示自己懂得这个成语的含义。

“这不是本旨。

“山泽的鬼怪,影外的淡影,‘哀形体之离解兮,神罔两而无舍。’”

“哦!”每当听到老师神神叨叨时,徐槐青就附会着郑重点头,反正什么也听不懂,跟着应答就对了。

“你听懂什么了就‘哦’?”苍辰嫌弃地皱起眉头,“我还没说重点呢。”

“我是你师父的师姐。”那个影子已经显现成了人形,是那个坐在湖边的黑衣女人。

“你不要把过家家的事也当真行吗?泠渊门早就塌了。”

“那你也是比我晚生了几个纪代的人子。”

“苍老师,我明白了,你想告诉我,她是个鬼怪?”徐槐青抽出一张道符,“既然是,那我就用这个!”

“哎……!”

未等苍辰拦下,徐槐青已经抄着桃木剑把道符打在了她头上,然后他们看着道符像废纸条一样飘飘悠悠落在了地上。

“浪费了一张,你可给我住手吧。”苍辰皱着本来就展不开的眉头,“她是自然衍生的鬼,人无法违抗自然,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她不是人死后的鬼,不具有恶性。她是原始的鬼。”

“哦,师姑好。”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那个叫湿地公园的地方,那的湖里有东西,你们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她顺手拉开了屋顶的门。

师徒俩走了进去,就直接进入了公园里的山林。

醒来……快……喘不上气……眼……睁开……

一双眼猛地睁开,溜圆的眼白上布满红血丝,眼袋乌青,她大口喘着气,因为喉咙发紧,呼吸时带着粗重的喉音。

视线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躺在合租房的卧室里。

她还是爬下了床,穿着干净的睡衣,浑身却依然感到湿冷,她没顾上穿拖鞋,光着脚,大步子跌跌撞撞地去了梳洗台,用冷水抹了把脸,然后瞪着镜中的自己。

低下头,盯着洗手池中的水发愣。

终于想起了重要的事,一定要去见她……一定要去见她!

换上外衣和鞋子,她跑了出去。

而她依旧两手拄着洗手台,盯着洗手池里的水喃喃自语。

她在哪呢?

没跑出多远,就看到那个人正站在一处楼顶上,朝她微笑。

于是她一头扎进漆黑的旧楼道,跑上楼梯。

每一层都有一盏感应灯,但都没有亮。可能是因为腿脚绵软乏力,她觉得每一级台阶都又高又陡。

不知过了多久才到达顶楼,几乎用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登上了最后一道台阶,她一把推开了门。

灿烈的阳光将她包裹,她缓缓挪开步子,来到了楼顶的平台上,走到那个人面前。

见到那个人,她反而平静了不少,等喘匀了气,才问:“有一个人一直让我来找你。”

“是这个人吗?”她戴上了那半张人脸面具。

她看着戴上了面具的女人,瞬间联想到了那个催促她的人的脸,因为当时在那朦胧的昼光中,她并没能看清那张脸的模样。

她赶紧点头。

那个人又摘下了面具,说:“我们继续上次的话题吧,和那个叫你来的人有关。”

那个人自称鬼(wěi)埌朔。

她是诞于原始时期的自然之鬼,不过,单是为了究清自己的本质,她就用去了漫长的时光。

在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自然鬼性的具现之后,她开始优游寰宇。

听闻南方的灵曜族有一位天女,于是在游历交趾的时候,想和天女结识。

所谓灵曜族,是散布在南交大陆上的一支灵能异士的族群,他们的先祖原本是一位像女娲一样的半蛇女性神和另一位长着玄鸟羽翼的男性神,是象征孕育的大司命和象征命数的少司命,虽然在汉人的口笔相传中,大司命是驾驭命运的男性神,而少司命是掌控生命的女性神,但在母系氏族为根本的灵曜族中,两位司命的性别和汉人的印象恰恰相反。

那时的北齐被称作隅夷,齐鲁为东夷,吴越为九夷,苗人几经战乱,从九夷逃窜四野。那些苗人正是大司命和少司命的后裔,他们在吴楚、闽越、巴蜀、濮滇落脚,和当地族人融合,慢慢兴建灵曜族,成立灵曜各部,信仰南方诸神,每一个部落都以一种神鸟作为图腾,总部驻扎在滇地。

那些被各族混血后的苗人后裔,就不再具备完整的灵力了,虽然他们精通巫卜,但也已经被弱化成了远离神祇的人族。

他们向神明祈愿,也会得助,但神明是天地般的存在,视万物为刍狗,很快就厌烦了他们的祭礼和乞求,连大司命和少司命也渐渐离他们而去了。

不过,在那对司命离开之前,祂们还是在地上留下了一位小司命,就是那位天女,是他们创造的,囊括了司命和人类的种种特点,负责回应人的祈求,替神明为人类处理种种难题的神女。司命们创造她时,最先给她扣上了一道枷锁,是她最原始的情感,不是别的,而是对人的爱,这正是诸神没有的余赘。

基于这种爱,只要灵曜族人对她献上祭品,她必做出足够的回应。

鬼埌朔从东海出发,一路向西,在过路的天女庙里献上祭品,——都是她周游时采下的野果、捡来的石头,她只有这种东西。

终于,在她向女王河谷中的天女庙献上她刚吃剩的野果时,天女按捺不住心情,在她面前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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