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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冬桐和陆锋在那家宾馆里呆了一整个下午,后来吃饱了没有事情做,陆锋也不和他说话,只是在一边沉默的抽烟,他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那是一个极为难得好眠,比他几个晚上加起来睡得还要过瘾,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陆锋早不见了踪影。季冬桐抱着腿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过来,他今天的“活儿”结束了。床头之前被陆锋的带出去的衣服已经还了回来,洗的干干净净,上面发散着洗衣粉的味道。不知道又加了什么,触手也软绵绵的,比先前穿起来舒服了不少——奇怪的是,明明天赐了一个睡觉的机会,让他睡足了瘾。而且身上又暖洋洋的,那些擦在身上的膏药发挥了作用,正在淤伤上发着烫。季冬桐伸出小黑手按了按胸口,环顾了一圈只剩他一个人的房间,有些疑惑为什么心里头反而有些空落落的。这种空荡的感觉比肚子的饥饿来的更让人无法忍受,他又用力地按了一下,要把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压下去。
陆锋订的房是一直到明天早上的,这时候也没人来催他,季冬桐在宾馆里滞留了一会儿才出门。宾馆是沿着马路出去的一条路上看起来最好的一家,离胡同很近,而且是一条路通到地的,不用担心找不着路。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前提条件季冬桐也是不会迷路,他从小被指使着做事、买东西,这一片都熟了的,出了宾馆不过五分钟就到了家门口。
家里照常没有点灯,现在不过七点,还不到非要电灯的时候,这是为了省电费。只有厨房里亮着一盏小灯,今天季冬桐出去了,所以是他名义上的妈妈——那个中年女人——夏美做菜。厨房是家里最大的房间,因为餐桌也摆在里头,夏美熄了火转身就能把菜端上桌。季冬桐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夏美看他进门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捏着嗓子感慨。
“养这么大也就鼻子狗灵,一到饭点就回来了。”
但想到白天收的那两张票子,到底也没有赶他,转身盛了一碗堪堪盖住了碗底的饭放在的桌子上。季冬桐默不作声地坐上桌,桌上的菜照例不过是番茄汤、黄瓜炒鸡蛋之类的,都是中午剩下的。本来就夏美给他打的这点饭是只能给正值发育期的季冬桐塞个牙缝的,但正巧今天下午吃多了,现在还没消化完,他就倒了点番茄汤伴着汤呼噜两口吃完。夏美正把黄瓜炒蛋里面的鸡蛋一块块挑出来吃,看见季冬桐的吃相厌恶地皱了皱,打发他去洗衣服。
季冬桐垂着眼皮把自己的碗端过去洗了,洗碗池里已经装了两个大碗,那个男人应该已经回来吃过饭,至于是又出去赌了还是在屋里睡觉不知道。季冬桐洗完了碗,他去厕所端衣服的时候极快地扫了一下夏美和那个男人的房间,发现门关的很牢,看不见什么,就收了视线。现在日头还没全黑,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天上仍残留着一线余晖,季冬桐端了厕所里堆满了衣服的大盆搬到门口去洗。
衣服要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洗完,洗也不用不用洗多么干净,反正没人在意这个。站在和着水洒满了洗衣粉的大盆里,季冬桐拿脚一下下踩着衣服的时候忽然愣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地低头嗅了嗅了衣服领口。这衣服是陆锋就近随便找了家干洗店洗的,用的洗衣液也是劣质的,被风吹了这么一会儿香味早早的散了。季冬桐闻不到味道,不死心地耸了耸鼻子把比鼻尖完全拱进衣领里去闻——这回总算闻到了一点,他嘴角小小翘出一个笑,后脖子上却猛地承了一击。季冬桐被这股力道直接甩飞了出去,重重趴在了地上,额头在青石路板上一嗑,就开了道血口。洗衣盆被他飞出去的脚带了一下,也“哐当”一声翻了,浑浊的水液从盆里面淌出来,一直漫到了季冬桐的小腿上。
季冬桐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裤子,鲜血从额头上的伤口里流出来,滴了一滴在地上,等他把头抬起来,血就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一直淌到一边眼尾。推他的是个男人,这个男人不高,浑身的油脂都堆到了肚子上,鼓出来一大块,那是啤酒肚,其他地方都是干瘦的,看着像个大肚圆规。这个男人在外头不是什么厉害货色,挨揍的时候被揍人的时候要多,但在他在季冬桐面前却一下高大了,轻而易举就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
这就是一个成年男人和孩童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对于尚在童年的孩子来说,身高、体重、血缘就是强权,尽管这种强权放在同类的圈子里也许地位位同垃圾——在长大之前只能生生受着。
季军动了一次手,他没有其他理由,只是兴致上来顺手那么一干而已。现在看见季冬桐沾着血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自己心里顿时起了火,就要再次上来动手。但这个点儿胡同里家家户户有不少人出来洗衣服乘凉,这里动静闹得大,已经有人围上来指指点点。他们倒不会真的上来拦着李军打人,然而这么好的一个饭后谈资,嘴是自己的,便免不了七嘴八舌交口的一通说。
“哎呀,做什么打孩子啊!”
“就是,可怜哟,都流血了……”
“我知道他们家,常常打的,捂着孩子的嘴不让叫!”
他们谴责的眼光都定在李军脸上,口口声声义正言辞,仿佛都是亲眼所见,音调又高又刺耳。人人都忽然化身正义的使者,把打孩子归进了天理不容的一类,似乎他们自己是把孩子当成宝的最慈爱的父母,同仇敌忾地平衡自己心里被生活的重担压的不堪重负的良心的天平。
李军不乐意给人当猴子看,又嫌季冬桐脸上的血晦气,就作势凶神恶煞地挥了挥手,绕过季冬桐出去打麻将了。季军一走,人群也很快带着满足的笑意散去,没人有关心那个站在原地还带着伤的孩子。季冬桐光着脚在青石板上站了一会儿,夜风吹过,分外的凉。他过去吃力地把洗衣盆翻过来,把在地上沾了青苔的衣服重新抖干净。季冬桐也不踩了,一双黑瘦的手抓着浸了水分外沉的衣服用力的搓,他搓衣服的力道那样大,汗水很快沾湿了额头,浸的已经凝固的伤口密密麻麻的刺痛,让他的眼睛也跟着变得湿湿的。黑夜已经把天空占领了一半,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季冬桐拿手在腿上蹭了蹭,伸手去抹凝在左眼皮上的血。那半干不干的血被他五根手指头那么一拖,在半张脸上拖出一道扭曲的花纹。像花猫,像厉鬼。
季冬桐洗好衣服的时候夏美已经睡了,他把衣服在窗口的杆子上晾起来,压在底下的几个小团的布料被抖开,是夏美的内裤。他面不改色地把衣服晾完,打了水洗脸。伤口已经凝固,所以不用管他,只要睡觉的时候小心一点。
原来是干惯了的活,今天却感觉尤其的累,两条胳膊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不知道是不是下午已经睡过的原因,季冬桐睁着眼睛躺在小床上,明明疲惫一阵阵的潮水似的涌上来,却怎么也睡不着。宾馆里那阵短暂又强烈的空虚感在黑暗里再度涌上来,季冬桐无措地抓紧了胸口的衣服,喉咙里低低发出哽咽似的呜咽声。
“冬冬。”
恍惚中那句只在他耳边掠过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来,季冬桐把鼻尖埋进衣领里,自己哄着自己,笨拙地跟着叫了一声“冬冬”。
这大约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季冬桐的耳朵尖有些泛红,但凄凉又平乏的夜确实因为这一个简单的称呼变得稍微生动了一点,尽管隔壁夏美震天响的呼噜声传过来,也没有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