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当局者迷·下(1 / 2)
宝贵的日光快要隐没了,照着列车沿线一个稀疏分布的村庄,距离附近市镇不远亦绝不算近,商客不选它落脚,但报馆和邮差却仍来。
中国的乡村总有着一种倾颓的宁静。
世界有一天都要走向败落,故而这种宁静倒好像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自若,很有点走在西方前头的先哲感。这样说出来会被人嘲笑,人家只当你还做天朝上国小农社会的空梦呢。
现在国内外都是一通乱吵,上纲上线的思想斗争,中国百废待兴、新旧革替,尤其。无论在什么地方白纸黑字地写点东西,都会引起无休止的论战和口诛笔伐。
言余矜过去也吵,在语丝博得一个专栏,天天发些他现在看来极无必要的杂文——异见的交锋实在全无意义,因你既说服不了他人,也绝不会为他人所降服,无非是与同党异党划了更加清晰的界限,文明未免演成了滑稽戏。说来也好笑,这份刊物后来是被秦云龙查封的。
言余矜虽然知道他种种冒头是赢了些薄名,在年轻学生中威望尚高,也才招来贺廖那一段孽缘。但他从没想起秦战这个年纪,也正属于那批受他影响的后辈。秦战早熟,也难怪言余矜有时轻易地忘了,他也才成年不久。
往年周刊上那些空言乱语的杂文,被秦战做成整齐的剪报。秦战的某些执念、与父不同的品性,十之三四是这些文字灌给的。
秦云龙的管教从一开始就有着巨大的纰漏——他不屑于管秦战读什么书。秦战在精神上,倒更像是言余矜或某些同侪的便宜儿子。
郊野农舍中,年轻的少帅正透过一扇破窗远望,北方的土地平展,视野能拉到无尽的远方。言余矜在一张棕棚床上沉睡,凌晨时,秦战将昏迷的他带离了火车。
秦战觉得落日下的破落村庄,和言余矜被余晖染上光泽的脸,两者好似有着相近的气质,沉静的,没落的。
枪法好的人,视力也明锐,居高临下地也能看见一层细细的白金色的绒,浮在言余矜脸上。雪白的颊红的眼皮。
要说言余矜的缺点,脸有些短,脖颈又稍瘦些,一点寒乞相,是男人比较忌讳的。但秦战却看得很自然,言余矜眼下还有颗很淡很淡的痣,淡得让人曾以为是一个多年前的烫痕,都是恰如其分。强烈吸引他的英俊。
强烈……秦战又开始心烦,不禁想起昨晚的事。他孤傲自持惯了,生平头一遭如此意乱困惑——不懂得自己于言余矜,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
顾灵辙的盘算,秦战其实早已知悉且谋定——将计而行,伪装事故身亡,引诱顾灵辙去奉天。计划稳妥,又涉及他父亲眼线,不便与言余矜议论,只预备临到时间带他提前下车,按计划的路回东北。
故而秦战看到接近自己的李青仁时,内心一片明镜。好像鹰隼居高临下地看一只野兔是怎样的破绽百出。
可笑他还是自投罗网……那些不甘、迷恋、激动、放肆、懊恼、愤怒,对于秦战来说都是那样陌生且真实。真实到一度失控不顾后果。
这并不像他。
他在秦云龙身边屏心忍性了多年,抛却了一切劣的个性和恶的感情。成了一座精准冰冷美丽稀有的挂钟,齿轮严丝合缝,分秒矜持不苟——至少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资本崩坏,他还得被时间挟持着走。言余矜却令他失控了,失控进而失策了。
秦战将言余矜视为偶像、知己,即便起了兴趣,怎样看这个人都觉得像从自个儿肋骨长出来那么顺眼,觉得他与旁的一切人都不同。有点全世界与他二人格格不入,我之于你无一崇上的错觉,是的,秦战轻轻念,错觉。
那始终是一份无从衡量甚至难辨真伪的兴趣,因其无法衡量,便可自欺,可放置。
便觉得压抑在心头,长久就能臜成一点榨干的豆渣子,剩点腥气而已,再也不愿以此充饥了——言余矜再美,敌得过山河岁月,锦绣前程,理想使命吗?他曾问过自己,当初的答案,是不可以。
现在呢?
这种渴望深似爱情令他茫然无措了……并刀对上绕指柔,一身武功尽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