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黄金蛊(19)(1 / 2)
僧灵罗心道,无邪?这名字隐隐听师兄提起过,却时日久远,已然记不清了。却听青灵子轻轻笑了一声,仿佛将手里的木盒放了下来,又层层打开,往杯中斟了酒,道:
“好久没来陪你喝酒了。这是苏州城里,枫桥北街,素来最喜欢你的那位周师傅,亲手造的桂花酿。说来,该叫老周师傅了。”
只听青灵子叹了口气,半晌无言,仿佛慢慢品了品酒,悠悠道:
“酒好酒坏,我倒也喝不出来。可是老周师傅总惦记着你,总是说,常来我铺子里打酒的那个红衣服小姑娘哪儿去了?我朝他笑笑。无邪,我该怎么向他解释,你上哪儿去了?”
青灵子吸了吸鼻子,声音带了点哽咽: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也不喝酒,所以我渐渐也不敢往苏州去了……可是今年春天,我忍不住又往苏州城去,往铺子那边绕了一圈。铺子里只有老周师傅一个人,他生了病,在酒铺里熬着药……说来也好笑,卖酒的铺子熬着药,怎么看怎么透着不对劲……老周师傅说,他上了年纪,生病渐渐多起来了。他指了指铺子角落里的一个座位,问我记不记得,他儿子进宝往日总是坐那个位置——进宝去年得了急病,已经殁了……他又问我,记不记得柜台旁边的那个位置,素来留给码头做事的卓伙计的——老伙计在赌坊输光了钱,老婆跑了,留下一个半大孩子,他一个粗汉不懂得带孩子,先是忘记饿了几日,想起来时又任着那孩子恣意胡吃,竟给噎死了。那老伙计实在受不住,半夜自个儿拿跟绳子上吊,一蹬腿儿去了……如今酒铺里空荡荡的。老周师傅对我笑笑,说他今年六十七了,还能自己走动,自己酿酒,自己操持铺子,自己熬药,也算是上天待他不薄……只是他见你始终不去看他,觉得很伤心。老周师傅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酿多少年的酒,只怕是,不能每年冬天给你留桂花酿了。所以在院子里埋了二十坛,说是专门留给你的,你这般刁钻古怪,是不是他亲手酿的,一尝就能尝出来……无邪,我替你应了这二十坛,咱们每年喝一坛,咱们还有二十年……”
青灵子笑了笑,仿佛忆起当年旧事:
“说起桂花酿,我总还记得,当年那个一手里两柄短剑,一手里一个大酒葫芦,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那年你才十七岁,一喝多了就要打架,打起来总是要命。你总是取笑说,青灵子,你念的什么劳什子经,又不能救人,真让人着急……那年我们打血蝙蝠,我躺在地上快要死了,你在旁边一边拼命替我止血,一边哭,一边问,青灵子你总说世道人心,你有没有看清我的心?那时我才明白、我竟才明白——唉……”
他一字一句念道:
“殷无邪,殷——无——邪——你说我怎么以前,就没觉出来你这名字,有这么好听?……你说世上的人奇不奇怪?在一起的日子,再怎么惊心动魄、千奇百怪、心意相知,也不过这么一眨眼地就过了……可是不在一起的日子,却过得慢极了,像是又涩又苦的茶,每次只能抿一小口,再抿一小口——你闭了眼,一睁眼,还有这么老大的一杯……无邪,你听不听得见?我累得很,倦得很,也厌得很……我真想,再抱抱你……”
僧灵罗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唤道:
“师兄!”
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却愣住了。
青灵子瘫坐在地上,靠在一块石碑旁。他带来的木盒早已散落在地,里面的三四个酒瓶子空空荡荡的躺在一旁,一个酒杯盛了满满当当的酒,放在碑顶上。青灵子手中的酒杯已经半空,胸前的衣襟斑斑点点尽是酒渍,领口敞得极大,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散开了。青灵子原本黝黑的皮肤泛出微微的红色来,笑意却比平日更浓,嘴角咧得极大,眼睛里像是烧着两团火:
“小罗儿,来,师兄敬你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咦,没酒了?拿酒来!”
僧灵罗拾起地上的酒瓶,闻了闻,见里面混着桂花酒的气味,又混着烈酒的气味,心想,难怪醉得这般快。他走上前欲扶起青灵子,却被青灵子一把抓住胳膊,拖到面前:
“小罗儿,师兄告诉你,若是遇到喜欢了的人啊,别犹豫——经可以改天再念,修行可以等人,大不了入了轮回,下辈子再修去——可是你喜欢的人啊,不会等你。就这么一朝一夕,一年一岁的事儿……你以为可以天长地久,你以为总有机会再见……不会有了。缘分就这么点儿,用一点儿少一点儿,喜欢的话就这么多,说一句少一句……你莫像师兄、莫像师兄——”
僧灵罗轻轻问:
“殷无邪——我记得这个名字。师兄,十六年前你叛寺离山,就是为了她吗?”
青灵子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僧灵罗一眼,却不说话,只是侧过脸去,轻轻抚摸着石碑上的几个大字,“青灵子之妻殷氏无邪之墓”。
僧灵罗忍不住吞了一下喉头,声音微微发滞:
“师兄,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师尊再有错处,你为何要投身入五通教中,与妖人为伍?”
青灵子轻轻笑了一声,随即发出一声冷哼,扶着石碑慢慢站起身来。他眼中的炙热光芒消散了下去,仿佛渐渐酒醒了。僧灵罗还要再开口,却被青灵子在胸前猛地一推,连连倒退出几步去。青灵子冷冷道;
“小罗儿,你还要劝我回头吗?”
他垂下眼睛,道:
“我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僧灵罗的嘴角肌肉微微抽动。
青灵子抬起眼睛,看着僧灵罗。他的眼睛里,是寒冰:
“我杀过人了。”
他笑笑,眼睛闪了闪,仿佛在回味:
“不止一个人。杀人很有趣。”
僧灵罗忍无可忍,将青灵子一把推到石碑上,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
“看看这里,看看殷无邪的墓!难道你把她葬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离经叛道,为了杀人取乐?”
青灵子的目光停留在僧灵罗脸上,古怪地笑了,癫狂而凄凉:
“无邪与我两心同。”
“你——”
僧灵罗咬牙切齿,振袖而去。青灵子朝天大笑不止。
慢慢的,青灵子的笑声里带了哀戚。哀戚渐渐转为哀惋,青灵子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青灵子转过身,蹲在石碑旁边。方才一直被他靠在背后的,是一尊与五、六岁小儿等高的石像,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穿着一身绒袄,两个小小的拳头攥着,脸上带着淡淡微笑,神情雕刻得栩栩如生。
青灵子摸了摸石像的脑袋,口中喃喃:
“我这么做,是值得的,对吧?”
听他此言,那石雕的小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夜,狱卒剔了剔手中红色灯笼的烛芯,从身后将一人引进院子里来。院子里蹲着吃饭的两个公人,见来人罩着黑色斗篷,一手拎着食盒,步态婀娜,露在外面的手指白得发亮,不由得呆了。那两个公人正要口角流涎地迎上来,被当先那个老年狱卒摆了摆手,附在耳旁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