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怨（4）（1 / 2）

那女子声音温柔宁静，令人闻之神气一清。僧灵罗听得这个声音，又惊又喜，却又带着几分疑虑，往下方看去。只见船舱之中，慢慢走出一个足月待产的妇人来，正是已近半年不见的桃依依。桃依依的面庞较数月之前，已然圆润了许多，眉眼唇颊之间俱是笑意盈盈，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之气？她抬头见了僧灵罗，也不顾身体笨拙，便要下拜，僧灵罗连连挥手不必，见桃依依仍是执意要行礼，只得命迦楼罗降落到甲板上。

迦楼罗待三人在甲板上站稳了脚步，仍旧变作一个小小的金鸽，停在那少年肩头。僧灵罗忙不迭去扶桃依依，却见她不肯起身，反而回头朝船舱内喊道：

“月香，快出来，看谁来了？”

只听得船舱内一阵咚咚咚脚步奔跑，一个爽脆的女子声音道：

“外面风凉，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让丫头替你拿件斗篷，就这么——”

数月不见，月中香鬓角添了几根白发，却仍是如往日一般，作男儿打扮。她眉间系着一条金丝抹额，身上穿着一袭宝蓝色衫子，被斩去手臂的那只袖子里空空荡荡，就这么随便扎在腰间。月中香见了僧灵罗，吃了一惊，擦了擦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一般。桃依依朝她招了招手：

“还不快过来给恩人磕头！”

月中香脸色一凝，“扑通”朝甲板上一跪，双腿快速膝行到僧灵罗面前。她用仅余的一条手臂抓住桃依依的手，一言不发，在僧灵罗面前“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双肩微微颤抖。

僧灵罗被突然行此大礼，反倒有几分手足无措，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得伸手去搀扶二女。却听月中香哑着声音道：

“月香昔日行事张狂，幸有仙师出手相救，使月香大仇得报，又能与知己爱人相守……此恩此德，月香无以回报，甘为仙师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僧灵罗正想板起脸来搬出几句佛门中人的说辞，却见月中香一侧脸，与桃依依十指交握相视一笑，情意绵绵十分甜蜜。

他不由得一怔。

桃依依眉头忽然一蹙，显然是胎气发作，月中香喊了一嗓子，便有下人出来七手八脚地帮着抬进船舱里。僧灵罗站在一旁，既帮不上忙，又不好抬脚走开，只得呆呆站在原地。却听背后脚步轻轻响，那狐狸走到他背后，朝他领子里轻轻吹气：

“大和尚，这就是你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吧？”

因缘……这就是因缘么？

“其实我不太明白，当初在鹧鸪城，为何你费劲了力气，要去超度李紫姑，救下邢月香和桃依依……”

那少年与僧灵罗肩膀相距不过数寸距离：

“可是刚才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如果没有李紫姑，我们不会遇到化蛇，如果没有化蛇，李云奇就不能从山贼手里逃脱……不管邢月香和桃依依之前发生过什么，做了些什么，可是刚刚看到她们在一起的样子，一个新的生命即将出生，我真的为她们高兴……”

那少年偏着脑袋，看着甲板外奔流不息的江水，似是迷茫又困惑：

“人真奇怪，明明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可是为什么看到旁人开心，自己也会这么高兴？”

僧灵罗开口想说，这一切不过是虚妄，是五蕴，是佛家尽一切力量想要摒弃的幻境。可是他想起了月中香和桃依依相视的那一笑。

他不由得一怔。指尖交触，眼神欢动——他不是没有把一切都看在眼底。他分明也体验到了那种情绪。

龙窟寺的熊熊烈火中，一个白衣的年迈僧人衣衫扬起，化为灰烬。

你修佛究竟为的是什么？

假如众生无有爱欲，则不用佛。

但你是否真的理解过，众生爱欲？

僧灵罗听见自己说：

“阿九，你知道吗？以前读《地藏经》，地藏菩萨曾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以前我只道是地藏菩萨佛愿宏大，信念坚定。可是如今我想——”

那少年与他肩头不过相距数寸距离。僧灵罗便顺势捉住那少年的手腕，与他十指交握。那少年一双又黑又亮的瞳仁里，倒映着僧灵罗模糊不清的剪影：

“若是地藏菩萨也有情呢？若是他能体验到那些欢愉、绝望、痛苦与感伤。他能体验到每一个人的情绪，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他不愿意将他们抛弃在地狱里——是不是，他也会心疼，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些受着煎熬的感情？”

那少年似懂非懂，蹙着眉头道：

“若真如此，地狱里那么多恶人，地藏菩萨一定很疼。”

僧灵罗心中一动，若有所思，与那少年静默不语，并肩看船舷外一天霁日江风。过了盏茶功夫，却听船舱内忙乱稍减，不一会儿，便有仆人从舱中出来，请僧灵罗等人入内就座。

只见那船舱不过斗室大小，中间一座屏风隔开，隐约可见桃依依和衣卧在床上。月中香大剌剌在次位坐了，见僧灵罗入内，赶忙站起身，就要让僧灵罗上座。

僧灵罗怔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李云奇小心翼翼地揣着化蛇踱进来，不禁叹了口气，道：

“本寺住持既然在此，贫僧怎敢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