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故里·其一（1 / 2）
萧宸昱缓缓睁开眼。
最先意识到的，是他正飘在水面上。小舟的木板硌得他生疼，船底渗出了若有若无的湿意，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这船年久失修，实在是太过破旧了。
萧宸昱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从发丝到指尖，全都使不上力来，但却奇迹般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
眼睛一闭一睁，便恍如隔世，只可惜，对于前尘种种，他仍是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尘沙飞扬的疆场上，他的战友是如何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他记得满目苍凉，尸体堆积成山，双方流的血汗在地上淌成了腥甜的河流，将那翠碧的青草染成了艳丽的红。
他记得寒光穿透冷刃，断壁残垣下战马嘶鸣，神志早已连同四肢的知觉一同远去，被染红的双眸里只剩下了永无止境的屠戮。
他记得手里的长剑刺中了最后一名敌人的胸膛，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渐渐失焦，一把抽出断剑，狠狠地扎入身前的土里。赤色的战袍被血染成了与手中玄铁剑一般的厚重的黑色，萧宸昱一拉胸前垂着的长穗，将战袍脱了下来，系在了剑柄上。
他记得血河之上，城墙之下，天地之间，瑟索的风吹起了他的战袍，其上绣着的那个龙飞凤舞的“萧”字在昭昭金日下兀自闪耀着，孤独，却不容侵犯。
他记得……
他记得他该是守着他最后一块征服的土地，站着力竭而死了的。
“你醒了？”一道说不清是苍老还是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萧宸昱挣扎着坐了起来，正对上一张戴着银色面具的脸。
船尾站着一名黑衣摆渡人。萧宸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这里是阴间？”
那人发出两声诡异的笑声。萧宸昱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那面具随着声音的起伏上下抖动了两下，心下不禁一寒。
那人道：“真不愧是萧大将军，不仅坦然地接受了阳寿已尽的事实，意识到身处阴间，竟也没有多少动容。将军之仪容风度，实叫小人钦佩不已。”
萧宸昱眉头一蹙：“你是什么人？”
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两手虚抱成拳，端端正正地作了一个揖：“吾无名无姓，不过阴司一缕游魂罢了。特奉北阴大帝之命，前来护送大将军从此处忘川去往往生。”
言毕，将手一抬，笔直地指向了前方。
萧宸昱沿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河两岸一片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一时不由得看呆了。
奈何桥,路途遥,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原来，这就是忘川。
“我还以为……”萧宸昱嗫嚅道，“地府当是比这要凄惨得多的。”
那人用桨在清澈的水面上划开一道涟漪，笑道：“最凄惨的是何处，大将军不应是最清楚的人么。”
萧宸昱想起那尸横遍地的疆场，叹了一口气：“是了。”
“活着便是历练。”那人慢悠悠地续道，“千万年来，总有些人，在前世吃了太多苦头，贪图阴间的安逸闲散，不愿再入轮回。时间长了，便忘了活着的滋味，忘了自己曾经是谁，忘了曾经爱过何人，由此化作一缕幽魂，不识来路，没有去路。”
“同你一般吗？”萧宸昱问。
那人不再应他。
萧宸昱问话向来点到即止，见那人不想透露更多，也不追问，默默地将目光重新投到了河岸上。
突然之间，原本行驶得稳稳当当的小舟向前一倾，萧宸昱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卷进了水里。
他水性极佳，入了水也并未慌张，即刻舒展了四肢准备借力浮上水面，谁料下沉之势丝毫未减，任萧宸昱如何施展驭水之术也没用。
窒息感越来越严重，萧宸昱一个不慎，呛入好大一口水，意识跟着模糊了。
他不明白死人为什么还会因为憋气而痛苦，身体已本能地奋力挣扎了起来。朦朦胧胧之中，他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握了回去，扣住了那指节分明的五指。
胸口里憋闷的感觉顷刻间散去了，但双目依旧被幽蓝色的水遮蔽了，看不清眼前究竟何人。
萧宸昱摩挲着手心里的那只手，纤细，却修长有力；食指上有一个小茧，不大也不小，正勾得萧宸昱心里有点痒。
“你是谁？”他问道。
那只手的主人凑上前来，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萧宸昱能嗅到这人温热的吐息，却唯独听不清他说什么。
萧宸昱急了，把手握得更紧，大声道：“你是谁？”
手的主人顿了顿，偏过头，这回是几乎贴着他的双唇道：“子枢，是我。”
那声音温温凉凉，似男似女。萧宸昱听了，顿时心生万千旖旎，可还未得一亲芳泽，一股力道自水底生出，将他朝上一推，倏地托上了水面。
那摆渡人驶的小舟好端端地飘在他前面，一点也不像是沉过船的模样。
“奇了，奇了。”那人见萧宸昱浮出水面，啧啧称奇，“我引渡过这么多人，你还是第一个沉下去又浮上来的。”
萧宸昱攀着船缘跳上了船，道：“这是什么？”
那人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萧大将军是否读过这样一句话：‘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
“——‘故名弱水’。”萧宸昱接道，“这是弱水？”
摆渡人比了一个禁言的手势：“忘川河的最后一段为弱水，这在阴司人人皆知，对于人间则是天机不可泄露。”
“到了弱水处，有情之人溺于其中，由水底之路通往孟婆处。无羁无绊者浮于水面，仍由我等送往奈何桥。像将军这般……”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待到萧宸昱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才道，“该是心里有人而却不自知吧。”
萧宸昱一愣，好似摆渡人提出的是天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