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 / 2)
2007年冬,费城。
林小小背着大大的双肩背包,手里抱着厚厚的讲义夹和报纸,用一只手指头钩着从刚从中国餐车买来的如假包换的麻婆豆腐盒饭,淅淅索索地找钥匙开门。一进门甩下东西,擦了把脸,就一头躺进沙发,不动了。
公寓里很乱,写字台上、沙发上、地毯上,到处都是书本、讲义,东倒西歪。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东一张西一张,在微开的窗缝之间哗哗作响。书格上一处,堆着小山似的《华尔街日报》,灰灰的颜色,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
费城的冬日白天尤其短,才不过六点钟的光景,天就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起风了,白色的窗帘不情愿地卷起来,打着微开的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仿佛是十几分钟后,沙发里的人像是被惊醒了,□□了一声,“霍”地一声爬起来,打开Food Truck买来的盒饭,开始食不知味地吃起来。她的栗色短发蓬乱不堪,一边吃一边想:味精放得真是太多了。
Food Truck每天都老老实实地趴在她们主楼门口,一辆中国的,一辆日本的,一辆土耳其的,一辆美国的。日本盒饭略贵,中国盒饭最便宜。餐车里经年卖着中国并没有的中餐,比如:左宗棠鸡。每个盒饭都附送一个中国并没有的炸饺子。
她随手掰开那饺子,一张白色的小纸条出来了。
“You can only have that much, relax!”
她笑了笑。
从早晨八点半钟出家门,结结实实四节大课,象陀螺一样一刻不停,连中午饭都像往常一样,买了冷的三明治,边啃边看下午课上要讨论的战略案例。上完课之后开始应付各种各样的小组讨论,在五星级饭店似的设备齐整的教学楼里,每个人都脚步飞快。
她在不同的小会议室里穿梭进出,跟不同国籍不同性格但相同聪明自负的同学们足足开了三个小时的会,只不过是分了工作大家各自回去用功,又将下次的会面时间定了下来,这才作鸟兽散。
小小想:这样的生活一转眼也就过了一年半,也不觉得累了,毕竟这是美国《商业周刊》排名第一的W商学院MBA项目。
教他们的教授们个个名头极响,譬如那个教宏观经济学的略略有点神经质的森格教授,隔三差五就会在CNN频道看到他,点评美联储的货币政策,挥斥方遒,并不留情。
周围的同学个个神采飞扬,不乏普林斯顿、哈佛、斯坦福之类背景,偶有那么一两个不声不响的,无意间看到他们的简历,不是在硅谷创办过年营业额超过5亿美金的公司,就是在华尔街管理过十亿美金的基金,让她咋舌。
一次领导力大课结束,同一学习小组的印度男孩阿密特,跑过来跟她说,刚刚坐在她旁边那个,是某小国总理的儿子。
她自己也不过是在国内一线大学毕业,毕业时运气好,层层面试重重选拔,进了全球排名第一的大公司管理培训项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做了五年,竟然做到了中层经理。
那时候突然决定要来这里,做调研、考试、写申请文章,半年里每天加班回家后都直冲书房,夜夜挑灯到凌晨。年底公司宣布运营绩效时正好是学校申请期限,她应付完老板下属应付申请的琐事,好像并不怎么睡觉,满嘴都是血泡。
申请结果宣布的时候,她进到学校的网页里去查,可是那网像瘫痪一样,奇慢无比,因为登陆的人实在太多。等了良久刷新,看到状态栏里写着:“Congratulations…..”,心里突然平静。
像做梦一样,书桌上的香水百合在暗夜里静静地散发着幽香,淡黄的台灯照着仿古的镂花笔筒,那里插着五颜六色的笔,懒懒地散开来,像极了开到绚烂的花。
林小小吃完盒饭坐在书桌旁,做完了几百行excel的估价模型,研究了要写的收购兼并案例的资料,开始看投资管理的讲义,alpha, beta, portfolio, 2% and 20%, value stock, momentum strategy…
看着看着她觉得眼皮开始打架,原来已经快两点了。费城的冬夜并不静谧,警车来来回回的叫嚣着穿过,前两天大学城那个恋脚癖□□犯刚刚伏案,这两天又有枪袭警察的事件发生了。
凌晨两点,她正要熄灯睡觉,突然看到msn开始闪烁。蜡笔小新趴着睡觉的图标,是周旭东。林小小的嘴角弯了弯。
她和周旭东是夏天在香港作实习时认识的。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欢迎会上,他穿一身服帖的阿玛尼深色套装,粉色衬衣,Lanvin新出的紫色、粉色、和灰色相间条纹的全手工制作真丝领带,眉如寒山,细长的眼睛深邃难测。
他伸出手,用英文说:幸会!一副尊重却疏离的标准精英范儿。
周旭东在C大读MBA,因为W校和C大在金融界颇有些声望,两校的风格也很是接近,以温厚实干出名,所以夏天里两人逐渐熟悉起来。
他偶尔提起H校,总是意味深长地说:“人家那里是培养领导力的地方…”,隐隐约约透出些许不屑。小小想:他省略了后半句——“就是实干不太行。”
有一次晚间吃饭碰到小小的昔日同事赵眉,听闻赵眉刚刚从HBS毕业,也在投资银行界里供职,他略一颔首,一副很尊重礼貌的样子,说:“H校的领导力教程还是无人能及的。”
赵眉的眼角,立刻春风上柳梢。
小小则在心里骇笑。
其实他对人对事一直如此,态度永远不卑不亢,姿势永远礼貌端正,但是她知道,那礼貌背后只是疏离,那端正背后只是无谓。也只有对她,他才偶尔露出这一两分的锋芒。
当然他的自信也有几分理由,他自西海岸著名常春藤U校大学毕业后,直入顶级投资银行,三年多后即被C大MBA项目录取,听闻被录取之时已经被提拔为俗称‘副总裁’的经理级别。
人人都知道:不比亚洲投行界的宽容,美国投行甚少提拔没有商学院背景的分析员,除非极为优秀。
这一行讲究的是几乎不睡觉,拼得实实在在是体力而非智力,当然智力也必须在公认许可范围之内。
虽然手持旧东家的Return Offer,做夏天实习根本就是玩票,周旭东依然能做到彻夜通宵之后仍然神采奕奕,跟人笑拼脑筋急转弯。
小小恨恨地想:那是因为他年轻!虽然只比他大不到两岁,但是一个挂七一个挂八,她自动归为十年的代沟。她自己熬到半夜两点钟已经要吐血,恨不得甩下一切,打车回家和床拥抱。她看到自己眼圈一日比一日黑,开始懊悔夏天实习选错行。
七月一日是香港回归十周年的日子,又是周末。林小小照例到公司加班,应付完老板给的作业,竟然不是很忙。
有人走进来她的桌旁,俯下头来,低声说:“晚上去个地方,绝对好玩。”也不等她回话,他径直走掉。
小小气结,他对她从来就没有对别人那么礼数周全。
七点钟小小走出公司,看到周旭东斜靠在扶梯边等他难得穿休闲装,深绿色CK套头T恤衫,卡其色五分裤上满是口袋,一条帆布腰带留了长长的尾巴。
小小有一刹那的怔忪,恍惚看到多年前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以为远在千里,却突然出现在她寝室楼下,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松松垮垮地靠在一棵树上,看着一脸惊讶的她,浓眉扬着,眼睛里全都是笑意。
不过她迅速回过神来,笑道:“瞧瞧这八零年代的新生代扮相。”周旭东不以为逆,大言不惭地摇了摇破例没有涂着哩的乱发,走在前面。
上礼拜每天都下雨,难能可贵今天是晴天,中环的高楼一层层铺开来,霓虹灯下,跳跃着,仿佛在歌唱,近的,远的,层次感强烈。
他们坐着出租车直到港口,小小问:“喂,八零年代,又搞什么名堂?”
周旭东努了努嘴:“你不会自己看?”
只见一艘白色游艇驶了过来,有人架好了上船的铁板,周旭东一脚踏了上去,扭头对傻站在那里的小小叫嚣:“七零年代的,赶紧上船!”
天气热,前些天的雨存在空气里,隐隐约约,好似下着水汽,小小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有些潮湿。
她急着找些话说,问:“难道这是你的船?”
周旭东怪叫:“拜托,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金!只不过就租了几个小时而已。”然后又眯了眯细长的桃花眼,“当然,想租整个晚上也可以!”
小小摆出无辜的样子:“干什么?”
他有些气结:“你不知道今天有烟花吗?特区政府花七百万港币,我们还能不好好看看纳税人的钱是怎么花的?”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香江对岸的高楼一座座张牙舞爪。这城市向来如此,灯红酒绿,喧嚣不堪,但是此时此刻在船上,却是另外一番光景。他们取了饮料上了顶舱,小小喝可乐,周旭东选了Chardonnay。
躺在甲板上,小小的耳朵里只有海浪的起伏声,滚过来,摇过去。夜风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脸庞,发丝在眼前跳跃着。
烟花巨制终于开始。巨资制造果然不同凡响,所有的船都靠拢过来。像是一场视觉盛宴,先是开胃小菜,零星单色,接着是醇厚的汤,花式和色彩直上几个台阶,到了高潮处,突然几个“火树银花落九天”,就像数道流星划过夜空的锦缎,拖着长长的尾巴,升高,再升高,在天空中摇摇晃晃,橙红、亮黄、翠绿、银白、靛蓝、深紫……
这美太过壮丽,她惊呼起来,看向他。
他的棱角分明的脸如此之近,在一明一暗之间栩栩生辉,英俊异常。他嘴角上带着的一丝略微的笑,她甚至看到他嘴唇上方若有若无的绒毛。
她正在想:他真的是年轻啊!突然发现那笑离得越来越近,两道她熟悉的浓眉里似乎微蹙着,藏着她不懂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