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苏（1 / 2）

扶苏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以为的瞒天过海，不过是长达一百九十年的独角戏罢了。

自那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长剑刺入身体的刹那，他才明白，甚么是自作自受，甚么是自取其辱！

感受着魂魄被一点点剥离出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躺在地上，等待死亡。

恍惚间，扶苏发觉自己站在一座熟悉的院中。不远处的一间房内，有幼童的无助啜泣声，有女子的虚弱咳嗽声。他走近了那间房，虚影一晃，穿墙而进。

房内，一名小童跪在床前，一名女子躺在木床之上。女子面色蜡黄，唇色苍白，眼皮耷拉着，胸口缓慢起伏，已气若游丝，气息奄奄。

扶苏行至床边，那跪在床前，涕泗横流的小童，正是他幼时的模样。扶苏记得这一日，这日，离他的九岁生辰，仅差一日。

而床上的母亲，也不过才二十五岁。

母亲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扶雪。母亲先前并非这般模样，而是位眉目如画，名扬四方的大美人。

母亲曾说，他有一个好赌成瘾的外祖父，每每醉酒之后，遭殃的便是母亲与外祖母。母亲十岁那年，外祖母便离开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此后杳无音信。母亲独自一人养活自己，养活外祖父。

及笄之年的姑娘本已到了嫁人生子的年纪，母亲也没能逃脱。这个年纪的母亲闭月羞花好相貌，娉婷袅娜好身段，那双常年绣花的手更是宛如白玉。外祖父拒绝了上门提亲的媒人，“毛遂自荐”，最终以二百两的“聘礼”将自己的女儿嫁了出去，做了当地富商司尤的小妾。

司尤相貌堂堂，奈何是位好色之徒，花楼酒馆谁人不识司大老爷。当初见人拦路卖女，本想着随意打发了，可一转眼见这老汉的女儿正朝这边跑来，一眼便瞧上了，当即决定一口价二百两，以二百两白银买断了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

母亲成为司尤的小妾时，司尤已过了而立之年，母亲是他的第六位妾。入了司宅的第二年便诞下一名男婴。

这时的司尤喜得爱子，正欲取个好名字。一瞥眼，见到床上大汗淋漓却仍不失美感的小妾，听着小妾轻声软语地哀求着想要自己取名字，司尤一时兴起，便应下了。

母亲曾说，她那时并未想到什么好名字，只是恰逢阳春三月，便脱口而出一句“复苏”

此后，这男婴便取名司苏。

谁能知晓这位司大老爷的宠爱仅维持了短短四年，妾在家中的地位本就不高，充其量不过是暖床的丫鬟罢了。之所以四年里过得安安稳稳，甚至司苏不需要送去正妻屋内抚养，完全是凭着有司尤宠着护着，大夫人敢怒不敢言。自司苏两岁起，宅子里迎进第七位小妾的那日开始，司苏与他母亲的安稳日子便相去甚远。

第七位小妾进门时司苏的母亲也不过才十九出头，仍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奈何司尤日日山珍海味吃得惯了，见盘野菜也想尝尝鲜，更何况这盘野菜做得比山珍海味还要色香味俱全。司苏的母亲终究没能逃过前五位妾室的命运，彻底沦为摆设。

司尤家大势大，却人丁衰败。正妻曾孕有一子，却没能活过满月。其他几位妾室所生，不论男女皆是如此，最长命的也不过熬到周岁便夭折了。直至司苏这里，两岁仍安然无恙。司尤大感意外，才慢慢对这儿子稍微上了些心。

司尤的上心，便是将司苏送往正妻屋内，交于正妻抚养。大夫人做梦都想有个孩子，如今送上门来，叫她如何不乐意？大夫人将司苏视如己出，使其吃得好穿得暖，却杜绝其母子二人见面，一面也不允。母亲被宠着惯着四年，重新拾起活计难免错漏百出。一旦犯错，先她一步走过这一遭的妾室们便借题发挥，出言羞辱，甚至动手动脚。

第七位妾室同样进门后的第二年诞下一名男婴，司苏四岁时便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其母姓查，因此取名司查。

这名与司苏同父异母的弟弟同样撑过周岁，子凭母贵，司尤极宠第七妾，因此对司查也格外宠爱。大夫人又身体抱恙，没过多久便离了人世，司苏便被送回了母亲身边。而最得宠的小妾却因诞下一子飞上了枝头，成了大夫人。

司尤一年有半年在外地度过，小妾中也有几位是外地人。时至如今，司苏只差一日便满九周岁，他的父亲此时却在外地做生意。

司尤虽贪图美色，却也是个生意经，生意做得愈发大了，离家便也愈发的久。一旦司尤离了家，曾得宠过的六位姨娘便没一个有好日子可过。司苏与母亲本就过得极苦，偏偏祸不单行，忙于劳作的母亲又受了风寒。本也无什大碍，可司苏求助于大夫人时，大夫人却视若无睹，任其自生自灭。如此一拖再拖，终成痨瘵。无故发热，倦怠无力，痰中带血。尽管司苏年龄尚小，却也知晓咳血的严重性。

此时的母亲躺在床上，好似下一刻便要归入地府。扶苏行至床边，想要握住母亲的手，却穿手而过。

跪在地上的司苏双眼红肿，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划过脸颊，他一遍一遍地唤着母亲，母亲却不再回应，缓缓闭上了眼。

司苏止住哭声，颤巍巍地伸出手，在感受到母亲微弱的气息后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手搭床沿，撑起身子朝外跑去。

扶苏知晓他要去哪，也正因他当年的这一跑，才有了今日的惜韶圣君，才有了胸口的穿心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