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放假 第三节 鸽子洞感怀(1 / 2)
金豆子也像梁子一样没跟文莉她们争抢“游泳池”,他另看中了一个去处
知青新窑,打了半截就停工了。好长时间也没安门窗,老汉们就说,不安门窗的窑,就等着塌吧。来了一场洪水,把长贵斩的斜嚓嚓窑面下半部给冲下一层土皮。老汉们又说,不压窑檐,窑面就要塌呢。好不容易花人工打的窑,塌了岂不可惜。新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于是决定打门窗、安窑檐、抹窑面。
安窑檐就是在窑面上方铲出一个台阶,压上一排石板,露出窑面半截,以此遮避雨水直接冲刷窑面。然后在窑面再用草泥石灰抹上一层,既保窑面结实,又显窑面美观。
这项工程并不难。难在石料选择、制作和搬运。
冷庙沟村地处沟掌,沟是尽头、墚是分水、山是主峰。地势较高,黄土高原的中心地带。黄土层极其深厚,上百丈的天井悬崖,皆是黄土。即使在沟底挖地三尺也无成型的石块。村里人为一块垫脚石打架也是寻常之事。因此,用石,必须跑村外去背石头。
冷庙沟最近的石场就是篦子沟石胡同。到石胡同有两条路。一条是上南坡,翻过麦场崾岘,沿方井峪峁子下坡到头向北拐再走大半里路就是石场。另一条路是沿前沟,出村口,绕七、八里沟路,离前村贺团峪不到半里多地,转过方井峪峁子,左手有一条石头沟叉,拐进去就是篦子沟石胡同。石胡同这个名是知青起的,老乡们就叫篦子沟口。就是老贾睑畔下的篦子沟口。老贾硷畔下的篦子沟和这个沟口虽然是一条沟,但地貌截然不同。沟口的这段又窄又深,像京城的胡同。
石场就在这段石胡同里,近两丈宽的石沟,西边的石壁高耸峭立与贺团峪的风谷峁接壤,东边的石壁上边是方井峪峁子。这里的石场指的不是两边的石壁,而是沟底层叠的石板。都是打灶台、做炕板、压窑檐的好板材,却没有成型的大块料,如果要打磨盘、做碾子就还要到更远的地方掏寻。
沟底石板一层叠着一层,阶梯似地从沟口向沟里延伸。顺着岩缝用撬杠一撬,一块石板就起来了。要是做灶台,那就要厚、要光,还要有足够的面积,较难寻;要是做炕板,中等厚度就行,形状不限,最是随意;做窑檐的石板,要薄、要方,宽尺半、长约两尺,数量要多,选齐整了也不容易。
陕北四大特产“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碳。”其实哪要跑那么远,冷庙沟几乎占全了前三样:贾顺茂的婆姨、李宝财的碎婆姨、还有官生娘都是米脂漂亮女子;贾顺祥、吴长贵都是长得彪悍的陕甘大个,不比绥德汉子差;篦子沟的石板也是远近闻名,赛过清涧。唯独没有煤炭,还要翻山驴驮。苦了知青,愁了树青、迷了建光,此是后话。
撬了石板,敲成檐板,大致一样的尺寸,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沟口。
檐板凑够了,队上出了两个早工,把石板背回新窑。一次一人一块,拿绳子套好,背回新窑。走的是前沟这条路,路平,但远,一个早工,“苦”不轻。
檐板长方、平整,不大不小,不像麦子、秸秆那样硕大。但是背在身上死沉、死沉的。檐板薄且脆,不能磕碰,背上了,想放下就不容易了,必须别人帮忙慢慢松绳放到地上。这活苦在路远,虽不爬坡,七八里沟路,要不歇气的背回村子,对于知青来说,苦,就相当重了。这种活陕北妇女一般是不干的。那天早上组长一吆喝,也不知是什么活,小芸就跟着去了。让人帮着搊起把石板背上。往回走了一半,小芸已经落后好远了,前无人影、后无来兵。一步一挪,实在走不动了,左腿跪下右脚支着侧下身子松了背绳。陕北背背子,不像军人的背包、学生的双肩跨,从肩膀穿过腋下,而是绳子斜搭在双肩上,因此在捆绑背子时,绳子一定要捆得上窄下宽(背绳上头都捆一个木头拐子,有人字形的,有的烧成一个圈,两根绳穿过拐子把背的物件捆紧,跪地把两个肩膀各插进绳子和背物之间,两手拽紧绳稍,弯腰、撑腿、站起),这样好上肩,也好下肩。只要绳子一松,重物马上就滑下来了。秫秸、麦草、柴禾都好说,可这次是石头啊,小芸一松绳,石板“唰”的一下就滑下来,一角砸在地上,另一边就倒在侧转的右脚面上,疼得直冒汗,大脚趾黑了,……
那早,金豆子起晚了,狂奔一阵,追上人影,糊里糊涂进篦子沟的时候,只见小芸背着石板最后出沟。忽然屎急,他怕后面还有女生,一个劲向沟里跑,石沟胡同直来直去,没有遮拦。看见右边有道石缝,太浅,无法方便,石缝中倒是参差层级,急得金豆子顺势手忙脚乱的爬了上去,上有一平台。金豆子顾不上许多,脱了裤子就痛快起来。
痛快完了,提起裤子。忽见头顶灰鸽在平台后的黑色巨石飞来飞去,好不繁忙。那石又大又黑,那鸽子又多又忙,豆子童心,实在好奇,忘了回程,转过巨石,一洞口豁然眼前,鸽子们在洞口飞进飞出。探身入洞,洞口一人多高,洞内灰岩穹顶,外高里低。鸽子咕咕叫着在岩缝上忙碌,似乎在搭窝筑巢。此洞看来很少有人来此,鸽粪垒垒,有些鸽子窝筑的很低。有几只鸽子一动不动的卧在窝里,可以看见了鸽子肚下的鸽蛋。
往里走,洞内渐暗,似乎到了洞掌。洞顶渐矮,压弯了腰。黑漆漆的碰到一块竖着的薄石板,跟他要背的压檐石差不多大小,规整光滑,上似有字,近前用手摸去,借助手感和洞口的微光,竖列几字:“中军之墓”。惊得金豆子倒退几步!石板后面就是石壁,无棺无椁……
金豆子赶紧退出,下到沟里,回头再看,没有洞的踪影。豆子心想:洞口在平台后丈余,傍边还有巨石遮挡,因此在崖下、沟里无法看见,很是隐蔽。天已不早,再背石板就赶不上出前晌的工了。拿起背绳往回赶,半路遇上小芸砸伤了脚,换背上小云的石板,搀扶着回了村。
金豆子这次篦子沟探洞,匆匆一瞥,惊异不小,存埋心中。
豆子问秀才,中军是什么,秀才说:古代带兵打仗的指挥官,一般都是武功高强,英勇善战的人当担。
那么你说,中军跑这大山里来干什么?豆子问。
古代这里也经常打仗,不过这大山里真不好大兵团作战,也许是兵败到此。这里肯定有故事。秀才忽觉奇怪问:你问这些干什么?有什么新鲜玩意,给哥们也看看。豆子说:没什么。
放假那天下午,豆子从灶房拿了一大把玉米、一只蜡烛,一个羊毛口袋。胖涛问他干啥,他说了句:改善伙食,就直奔篦子沟山洞来了。豆子急切的再闯山洞,有两股心情,一是想抓鸽掏蛋,为灶上改善伙食,豆子看上午大家羊肉还没吃够,想到篦子沟洞中鸽子和鸽蛋手到擒来,弄来一些也显示我豆子给集体灶做贡献;二是探古寻幽,秀才讲的掌故,挺神秘,上次匆忙,没看清楚。豆子是知青中最小的一个、童心未泯、好奇心强、古道热肠。运动中,近乎狂热、爱走极端。这些性格和心理都促使豆子赶紧要再闯篦子沟山洞一趟。
豆子顺石缝悄悄爬上去,平台上站着一群鸽子,无聊的咕咕叫着,见豆子上来,哗的一声飞起,一部分飞向对面的山崖,一部分却飞到黑石后边去了。豆子喜得:你们就傻吧,进了洞就更好逮你们了。
绕过黑石,进了洞,洞中黑暗,刚从阳光明媚的外边进来,根本看不清洞内的情景,借助洞口的一点亮光,豆子拿着口袋直奔低处鸽窝,打算把低处的鸽子一网打尽。洞口的灰鸽并不避让,反而张开翅膀护着鸽窝,忽然从窝里伸出两个小脑袋,张着嘴叽叽的叫着。看来上次看到的鸽蛋都已孵出小鸽。壁上的鸽窝中都伸出两三个小脑袋在叫,那些大灰鸽,有的在喂食,有的在用翅膀拍打小脑袋,生怕他们掉下来。忽见一只小鸽,落到石下,大鸽飞下,想把它衔起,几次都没成功。豆子不由自主的蹲下捧起小鸽送回窝中。鸽子在手中温暖蠕动的感觉、鸽们亲情温融的场景,一下子触动了豆子心中最软弱的地方,呆望一时,忘了抓鸽掏蛋之事了。
正在发呆,洞内忽传出一声:“这娃到这作甚?”
吓得豆子赶紧退出洞口,一个高个子受苦人站到豆子面前,是老贾。
两人对对方的到来都感吃惊。老贾是书记,豆子是本村知青,都是熟人。惊异之后,虽有尴尬,相互打了招呼。
豆子也不扭捏,说:“俄是来抓鸽子的,给灶上改善伙食。”
老贾说:“你娃哈怂,鸽子这生灵最是灵性,育儿反哺,夫妻恩爱,家家和睦,各个亲和。群居一起,不打架、不欺人。你们城里人不都叫它和平鸽吗?为甚要抓它?”
一席话说得豆子感动,问:“什么叫反哺呀?”
“就是兄弟姐妹们互相喂食,长大了还有儿喂母的现象,这是陕北野鸽的特性。”老贾说。顺手抓过一对小鸽。在手掌中也不害怕,相互依偎,嘴对嘴的互相往嘴里弹吐着什么。放回小鸽,又指着一只刚飞进洞中的半大灰鸽,赶紧说:“你看、你看。”
那只半大灰鸽飞停在一只孵蛋护雏的母鸽旁,把尖尖的红嘴伸进了母鸽的嘴里……老贾喃喃唸说:
“世上什么最亲,母子呀!”
就此一句,豆子听了,顿时浑身惊颤,泪盈满眶。想起母亲,想起运动以来母亲受的罪,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态度,半年多来单薄幼小的身体苦苦支撑繁重的劳作,没有得到一丝母爱怜惜……
老贾看见豆子悲伤,一时也触动心肠,把豆子拉到洞边石上一同坐下。
豆子是父母老来得子,痛爱有加,惯养虽有,教诲更是淳淳,因为母亲就是中学校长。豆子在亲情和严教中长大,依赖和逆反的心理同时形成。运动开始后,豆子全身心的投入,近乎狂热。只可惜父母皆被打到,母亲更是被学校红卫兵□□的不成样子。这样的出身对豆子打击甚深,为表革命,在学校当众宣布和母亲断绝母子关系,并在□□现场踢了黑帮母亲一脚,母亲虽然倒地,但他知道他那一脚在蹬到母亲身体的瞬间没了力气,不是他不想发力,是确实发不出力来。在这一点上,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革命的一份子、还是母亲的儿子。从此再不回家、自己迁了户口,下乡插队、未曾跟父母再见一面。
今看到灰鸽反哺,老贾一句“母子最亲”,思母之心顿起,插队之苦、母子之爱,豆子顿生孩童恋母之心,本来豆子还没长大,心中的那道防线被老贾的一句话彻底摧毁,痛楚像洪水一样的发泄出来。豆子幼小,身体单薄,陕北广种薄收,劳动强度之大在其他男生中已经是艰苦卓绝了,何况豆子。干不了重活,只有七分半工,是男生中最低等的,豆子羞愧难当,还是拼命苦干,强忍不哭不泪。正长身体,饭量极大,可是不敢争食,强忍饥饿。每次开会,他都表现得极左,慷慨激昂,可总说不到点子上,自己也觉难堪。别人还能和家里通信,诉诉苦。可是他连发信的权利都没有,更没有收信的权利(所有来信都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因为一个与黑帮父母公开断绝关系的革命青年怎能还和黑帮通信呢!可是在这里,母鸽慈爱、幼鸽反哺,其乐融融。豆子越想越伤心,浑身颤抖起来。
老贾赶紧抚慰,用那粗糙的大手抚摸豆子的后背,勾起自己的伤心事,也跟着落泪。在远离人迹的鸽子洞旁、在慈祥信赖的书记身边,豆子伤心的感情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发,一下趴在老贾的膝上,说:
“俄想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