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饥荒(1 / 2)
第一节饥荒之谋
天气渐冷,各家日子过得更加恓惶,不擂粪、不打柴,啥也不干猫在窑洞里省一顿少一顿。不敢动分的那点粮食。娃多的,老少家户就受不了,摔盆打架的时常从各家窑洞里传出来。
宝财家更是邪乎。宝财守着那点粮食,一粒也不让动。说是我一人养你们几口,明年下地受苦,没有吃食,看拿什么挣工分。刚周岁的娃在哭叫,丈人、丈母饿的苦苦哀求,婆姨小兰嘶声裂腑的跟他打架,给她爹娘讨食吃。宝财没法,求老贾,让他们出去寻饭。此时老贾已然有了怂管之心,叫树青给开了证明,拿出章子就给盖上了。宝财打发老两口出去,小兰说要相跟上,宝财不让,娃太小,没人做饭。连打骂带捆绑,把两个老人赶走了。老两口体弱多病,一去则音信全无,此是后话。
宝财家的一走,来开证明的一个接一个,都要出去寻饭。申有福和胡凤三一看大事不好,赶紧过来劝阻,说:“可不敢这么放开,满世界都是冷庙沟寻饭的,你我可怎么担待。要是上头怪罪下来可不得了!”
老贾举着章子,说:“你们说咋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饥荒谁能扛谁扛去。”把章子一扔,扬长而去。
说着,政策就下来了:一律在家学大寨搞生产,不许上街要饭。
肤县街头要饭的成了群。领导们都着急开了会。领导着急还不仅仅是饥荒。
一是去年中央召开的本地区知青工作会议,知青反映了陕北穷困的状况;二是中央领导带外宾来参观革命圣地,顺便了解一些现状。领导就问陕北的干部,老根据地都解放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贫困。陕北的干部很没面子,保证尽快增产,打翻身仗。
会议一个宗旨,要快、更快的打翻身仗,消灭要饭、少报饥荒;分片包干,保证增产。
一分工,李丕斗负责何家坪、蹲点冷庙沟。战备停摆、康家坪大坝差点让洪水冲垮、冷庙沟探矿出意外,这些都给他的政绩打了折扣。这次不得不去抓农业增产,这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他在那个山沟待过,他知道陕北山沟的粮食要想增产比上天捉鳖、下海捞月都难。他不愿回那个穷山沟,可是这事又不得不做,还要做好。
李丕斗虽是个极其聪明的人物,在黄土地里也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他穷尽思考,也想不出在那个山沟里快速增产的办法:打坝修田?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问题呀;即使修成了,那缺水少肥的还不是靠天吃饭;科学种田精耕细作?那片黄土坡、那些受苦的人,没条件、没经验、没意识、没技术……
这要是再弄砸锅了,他这个新结合进来的委员位置就难保了。
说是蹲点,大冬天的,他根本不想回冷庙沟生着。顶多就在何家坪公社住几天。今天把这个叫上来,明天把那个叫上来,大部分是李家的亲戚朋友。多数都是诉苦来了:粮不够吃,明年春上就要挨饿呢。就是原来有余粮的几家富户,也叫苦不迭,年年征购、年年灾荒,余粮早就吃光,如今冷庙沟家家缺粮、户户挨饿。自家婆姨来闹了一场,说,分的粮早已吃光(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主),要钱买粮呢。还说,广生婆在炕上熬着,省吃食呢;广田寡妇一家都已经出外寻饭去了。听到这,丕斗心急,李家人都出去要饭,这不是丢他的脸吗!因此推动他去抓冷庙沟农业生产的动力,已经不仅仅是县革委的分工,他要让冷庙沟、要让冷庙沟李家重整旗鼓,吃饱饭、粮满仓,响遍延河川,至少也不要让他那个烂婆姨为要粮钱成天到领导机关来打架。
给他出主意的人倒是有一个,就是他二叔李茂林。李茂林当初给李茂山出了个“拿地换粮”的主意,闹得改天换地。如今茂林颠颠的跑到何家坪又给丕斗出这个主意。这个老家伙遗传了李家对土地的渴望,只认准一个理“有地就有粮”,这是颠覆不破的真理——李家祖上广种才在冷庙沟安身立命。
茂林回嗑,丕斗豁然。开荒扩种是增产的最快方法。他李丕斗怎能不知道这一点,只是现在的地位一时蒙了心思。想起上次他二叔给他大出了“拿地换粮”的主意,而后冷庙沟出现的风云变化,前因后果他是知道的,他大的所作所为虽然下作,但胜王败寇,成就了他今天的辉煌。他造反起家,诧叱风云,看惯了人世间的鬼魅魍魉,他天生的胆大妄为,什么规章政策、什么礼义廉耻,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李丕斗那种混世魔王的性格决定了他必须去做这场赌博。
大方向已有,如何实施。丕斗自己是不想出面的,细节还要弄得天衣无缝,而且出了事还不能担责任。老贾不会再上他李家的当,已经几次递话灾荒太重他当不起这个责任。
申有福更是滑头,已经明确表示他不想顶这个缸,那人太聪明,也不好驾驭。胡凤三这人不摸底,跟他若即若离,再加上那条腿也干不成大事。刘树生没个主见,就是个摆设,丕斗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其他人?冷庙沟还真挑不出人来了。
他在公社蹲点的档口,几次碰上杨队长,说起冷庙沟的事,杨队长说,考虑考虑柳树青吧。夏初的时候,李丕斗曾经给杨队长提起过,冷庙沟应该提拔一个知青进班子,当时丕斗是有人选的,一个是他看中的,苏元兵;一个是申有福推荐的,孙建光。杨队长就开始留意观察冷庙沟的这几个知青,两个骨干已走,眼光就落在柳树青身上:柳树青两年没回家,这在知青中是很罕见的事迹,又把集体灶弄得风风火火,问过元兵、问过文莉、问过老陈也问过老贾,都说是好样的,实实在在的一个好青年。杨队长是从竖立知青典型,促进知青工作的角度向李丕斗推荐柳树青的。李丕斗对柳树青没有太深印象,只是上次送机器,看他摆弄机器的样子,实实在在的,陕北话就是个瓷娃。杨队长这一说,心里咯噔一下……
今年入冬,饥荒闹得大家不想动弹,村里都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老贾叫给开寻饭证明,柳树青是治保协理员,这倒是治安的事。老贾叫开就给开,反正章子在老贾手里,他又不负责任。过了几天,老贾把章子撂下了,说是不管了。申有福来找他,递给他两样东西,一个章子,一张入党申请表。章子先收着,申请表赶紧填。
这么严肃的事,怎么这么匆忙。树青心有疑惑,但是那张表却是梦寐以求、憧憬已久的事情。激动异常、心潮澎拜。
不几天,树青入党,还进了班子,从协理员变成治保主任。章子由他保管。
要出去寻饭的受苦人又都拥到了树青这里。政策已下。树青哪敢违反。树青哀叹这权利可不是好玩的。闹腾的灶房乱哄哄的,秀才说你要那章子作甚!
第二节饥荒之乱
13.2.1 诈粮
树青没想到,开证明还是小事,一个小小山村,要处理的治安事件还多着呢。纠纷要撮合,矛盾要化解,违法要堵,案子要破。当这个破干部,多少麻烦事缠上身。
静悄悄的过了年。
到了正月十五村里仍是静静的,毫无节庆气氛。后晌,几个人圪蹴在牛圈的坝地上谝闲传,来了个说书的匠人,众人围上。今年过年,让饥荒闹得,没有心思欢闹,既没扭秧歌,也没耍旱船,连鞭炮也没响几下。这说书的一来,倒是勾起受苦人娱乐的兴趣。但是只围着说笑,因为听说书是要大伙凑份子钱的,虽说平摊起来并不多,饥荒之年,大家都舍不得拿出仅剩的那点儿银子。这说书的看大家没反应,就在坝地上展开了十八般武艺。一般说书的就两件家伙,一把三弦,一串耍板。这匠人加了一把板胡,一个梆子,一个小锣,右手腕上还挂了一串“麻喳喳”木片。一个人三弦、板胡轮换弹拉,左腿颠耍板,右腿上绑的小锤轮流敲梆子和小锣,右手的“麻喳喳”随着弹拉,有节奏的噼啪作响,好不热闹。随口唱了几句大家熟悉的段子:“秃子尿炕”、“寡妇上坟”,最后唱了一段王宝钏见夫的长叹调。一问,是匠人从长安新传的本子,叫《寒窑记》。陕西民间王宝钏的故事流传甚广,但都是只言片语,陕北人更是只听名声,未闻其详,唱得受苦人心痒难耐。段德盛老汉说:“就听这《寒窑记》,过年呢,大伙凑钱热闹热闹。”男女老少纷纷应承,就定下唱两晚《寒窑记》,长短就两晚,但要全本,至于如何精简拼凑,匠人自己看着办,不满意不给钱,管两天的饭食。
说书的乐器,不管三弦还是板胡声音凄厉发聩,很是刺激这些受苦人的神经。通常说书前都有一段长长的过门,弹奏得受苦人热血偾张,竖起耳朵等听下文。绑在小腿上的耍板,那是要使劲颠的,唱起来才有节奏,纯陕北口音,干蹦沉厚。
年轻人在开说前总要起哄,叫来上一段儿段子。说书人走村串户,人称戏子,他们可不甘下贱,自觉还是文化人,唱儿段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说书的匠人都准备那么几段,从心底里还是不愿唱,唱的稀松平常,甚至都不打响器。年轻人听着不过瘾,叫还来一段。老汉们不愿意了,一来花钱是听正本的,听这些不是浪费银子吗?二来老年人睡得早,熬不得夜,就说:“你妈的个屁,想听儿段子,回家找你婆姨说去……”这边板胡、耍板才正正经经敲打起来,那音乐一响,受苦人都如醉如痴,就像干燥的沙漠上倒进了一瓢凉水,润进了心田。
树青和秀才也去听了,王宝钏与薛平贵的爱情故事,凄厉委婉,以前从未听过,很是入迷。
有人在旁边戳他说:“你学生娃不破‘四旧’啦。”树青在冷庙沟待了两年,对陕北的风土人情渐渐有了了解,有了兴趣,像年巳扭的秧歌,那是多么醉人的舞蹈。这些东西在城里人看似“四旧”,对这里的受苦人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破”了他们还怎么生活。何况知青走了大半,也就带走了运动的热情,树青本就是个随性之人,没有了大溜的热火,在这深山老沟中,他哪来的那兴头。
第二晚,听完《寒窑记》已是后半夜了,在农村受苦,早出晚归,睡觉就很精贵。树青更是耐不得熬夜,他已搬倒灶房,暖和得倒头就睡过去。
沉沉的在梦乡中遨游。
“起来,起来。”是老贾在叫。
“天还没亮,什么事呀?”
“开会!”
树青刚当上村里的大队干部,书记叫开会是不能不参加的。咳!又要熬个通宵,这个干部当的……苦不堪言!
跟着老贾来到老申家窑洞。几个支委都在,围着四周坐着,中间圪蹴着吴长贵。
“说说吧,咋回事?深更半夜的!熬人呢!”老贾说。
“请干部们作主,要回俄的粮食。那是俄爷俩今年的口粮。”长贵哭诉。
“不是都给你解决了吗?你还有脸要回粮食,你把人日古了,就白占便宜了。想坐班房了是吧。”队长刘树生在一边狠狠地说。
听了一会儿,树青算是听明白了——
今晚听完书,各自回家。长贵鳏夫,屋里没事,谝了两句闲(han')传(闲话),把一口烟抽完,起身回家。他家在后沟,曲终人散,一人独行。已是后半夜,月满中天,星光普照,沟中白亮的铺满月光,长贵顺着沟底的小路进了后沟。远看见路旁一个白生生的东西在动,以为是白增喜家的大白狗,吆喝了两声,那“白狗”没动窝,走近一看是官生娘正圪蹴在路旁。白生生的半个后背冲着长贵。
“这婆姨,咋急,不能就在这路边屙(bǎ)吧!”长贵说。
“长贵,俄这急得没办法,麻烦你到远处给找个干净的土坷垃,路边的脏。”陕北农村解手都是用土坷垃擦,解手前要事先挑选不湿不干不带草根远离人迹的土坷垃,还挺讲究卫生的。
“谁揽你那脏活什。”嘴里说不干,鬼使神差的就到沟崖上掰了个土坷垃,递过去了。“给!”
“俄手腾不开,你给俄擦吧。”官生娘挪了个窝说。
这长贵不知是真懵,还是那女人熏得转了向。拿着土坷垃的手就伸向伸了过去。
长贵是那多年没闻女人味的单身汉,这阵势还不是干柴烈火似的,裤腰带一松,不管天地乾坤……
这时官生娘突然叫起来了“救命呀!救命呀!长贵日人啦!”那日鬼地方的上方不远就是刘树生家窑洞,不知咋日怪的,眨眼工夫刘树生就站到这两男女跟前,就算抓了个“现行”。大叫一声:“住手!”
长贵一屁股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官生娘呼天喊地的哭起来:“没脸活啦,俄要是跳崖上吊了,这几个娃咋办啦……”,后沟几家人亮了灯,又熄了。
刘树生就冲长贵说:“你把人日古了,俄是亲眼看见的,这要坐班房的。前村宝天家的不都因这事被抓,老贾也是因这事坐的牢,你是知道的。你说咋办吧?”
虽说当年老贾坐牢定罪时他与茂兰的事并没有坐实,但村里人还是知道有这么一条罪状。树生就偏要提上这茬。
长贵是真懵了。农村的受苦人成年累月与土坷垃打交道,没见过世面,他只见过警察把老贾从雪地里押走的情景——顺茂的嘶喊、茂兰的哭叫、五花大绑的顺祥背影……:“队长,队长,救救我,长娃离了俄没法活。”长娃是他儿子。
队长刘树生又冲官生娘说:“别哭了,深更半夜的,球也挨(nái)了,也没少啥物件。你也别寻(xing)死,他也别坐班房,你有娃,他也有娃。都要活人呢。说吧,你要啥,能私了?”
“两石粮食!”那婆姨立即止住哭喊说。
“俄没(mè)两石。”长贵低声说。
“拿不出两石俄就死在你家硷畔上!”
“打死俄也拿不出两石粮。”
“算了,官生娘,你也别逼他,俄是队长,各家饥荒我还是知道的,长贵你拿出1石2升粮就算把这事了了。”
于是,三人到长贵家用口袋装了1石2升粮,傻长贵还给人把粮食背到窑洞里。
回到家里,躺在炕上,长贵左思右想,不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来那儿不对。但是特别心疼,心疼那1石2升粮。受苦人的粮食就是命,家里再没什么比粮食更精贵的东西了。这几年队里分的、历年攒的,统共就有1石2斗粮食,给了官生娘,就剩下几粒粮食铺在囤底,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奇怪的是队长怎么算得那么准,还带个零头!他爬起来,又看看空空的粮屯,忽然觉得:不行!得把粮食要回来!
于是半夜三更的就爬到山上贾顺祥家,又把满村的干部都找来。
听完事情的原委,树青和大部分干部都明白得跟明镜似的。
官生娘家今年日子更加艰难,劳力少分的粮就少,娃又多,过了年就没什么吃的了。长礼饿的不行,人就跟疯了似地,到处寻吃食,四个娃饿的成天哭叫,老三更是难活得不行。荒年麻耶的,匠人来这穷山沟的越少,来了也拉不到家生,官生娘也少了卖屁股的营生。
那说书的唱两晚也不容易,来官生娘家一晚,第二晚死活不来了。头晚的钱,官生娘死赖着说钱没给够,找刘树生给他断理。官生娘干这营生也是麻烦不断,常有人睡完了赖账。由于家挨着近,树生又是干部,官生娘找上门来,树生就常帮着训斥几句,要回点钱。主要是树生吃人嘴短,暗地里占了官生娘不少便宜,村里人说那第四个娃媚眼与树生才像,树生婆姨也闹过几回,山村里这种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愿管。
说书的死活不加钱,再逼要,说书的宁可第二晚不唱了,那事情就闹大了,张扬出去树生也担待不起。官生娘死缠着说:“那你给几升粮,俄那个死鬼男人再吐两天恐怕就顶缸了。”哭声楚楚。大家都知道长礼是个吃了吐,吐了吃的废人。
树生正让官生娘缠得没法,就见长贵从硷畔下担水走过,想那也是个缺心眼的单身汉子,树生忽然就悟出了这么个吃窝边草的瞎(ha)注意。
这件事牵扯到班子成员,不好当面裁决。
老贾说:“长贵你先回去,我们干部合计一下,明儿再解决你的问题。”
长贵磨叽了一会,见大家都不言传,说:“请掌柜们千万给俄做主。”给干部们鞠了一圈躬,出门去了。
老贾说:“树生,你咋能和那骚婆姨干出这种事来……”
“我亲眼看见长贵趴在那婆姨身上。碰上了能不管吗?”树生说。
“你就不知道那婆姨。离她家就一丈远,不回家屙(bǎ)屎,跑你们家硷畔下面装什么洋蒜。”老胡说。
“1石2升粮,你倒算得这么准。”老申说。
“你是不是得什么好处了!?”树青倒是直来直去。
“没!没!没,官生娘说要给我那零头2升粮,我把她臭骂一顿,日她先人的,忙了半夜才2升粮,原先说好……”树生见说漏了嘴,就闭了嘴。说是长贵缺心眼,其实树生也不是什么精明的人,全仗着他表哥李丕斗才当的干部。他导演的这场戏经不得半点推敲。
柳树青来了气,把树生狠狠批评了一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治保该管的事情,于是就慷慨激昂了一番。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评论了几下,老贾厌烦,并不言传。天不早了,就商量怎么办。本应老贾拍板,老贾不想管,就说:“青娃子,你现在管治保,断一下(hà),看如何处理。”
树青来了精神。别人发言的时候,他心里已经琢磨了几个来回。这事双方都有过失,要想摆平,不能只打一方。论理,官生娘是设局诈骗,但是长贵也被抓了现行。要是摆不平,官生娘闹到公社去,打官司抓人的,冷庙沟的日子也不好过。就说:“这样,长贵今晚也算占了些便宜,官生娘也不容易,给外面卖屁股也要收钱,一晚上多少?”
“少的五毛,多的三块。”刘树生说,他常给官生娘断卖屁股官司,知道行情。
“给她留1斗2升,其余的长贵背回去,队里再给她半斗,她要是闹大了还不是得俄们来收拾。”树青把他刚才琢磨的道理给大家说了。大家都点头。
“她卖屁股还要队里给她粮,都让自家婆姨卖屁股去好了。”老申笑说。
“话不能这样说,”老贾说:“眼看官生娘家这饥荒就过不去了,本就是救济的对象。不是逼得没办法谁干那营生。逼出人命来,还不是我们干部的麻达。”对官生娘老贾还是有恻隐之心的。
商量完此事。申有福说:“马上就要开春了。赶紧筹划筹划今年的生产吧。”
老贾说:“深更半夜的,哪有精神,再说吧。”
树生说:“饥荒这么重,要赶紧谋划。”
老贾说:“这不青娃子也进来了,读书人,有的是主意。你们先合计合计吧。”
老胡说:“你得拿个大主意。”
老贾忽然提高嗓门:“不就是扩不扩种吗,这事俄定不了。”一语道破,趿鞋出门。又从门外传回来一句话:“再要让俄定这事,书记不当了!”
树青听着发愣。
第二天,树青和树生带着长贵到官生娘家,宣布了队里的决定。官生娘先是紧张的死死抱着那还没打开的一石二升粮。听柳树青说完决定,愣了半晌,泪就下来了,慢慢松开了抱着的粮食口袋。长贵从口袋里挖出1斗2升粮,把剩下的9斗粮食背回家。树生领官生娘到库里提回半斗粮食。
晚上官生娘跑到柳树青窑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谢干部的处理,特别谢谢队里的半斗粮。其实那半斗粮对她那六口人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平常人家也就十天半月的光景。但是她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困难时期、做出这样的事、这半斗粮对她来说是格外温暖。
官生娘诈粮是娃们实在饿得没办法了。她丢人现眼想尽一切办法弄来的几颗粮食,要算计着度过这一冬的饥荒,得先顾着四个娃。老三饿得抠土吃下,涨得肚皮发亮,正在炕上打滚煎熬。哪还舍得给长礼吐了糟践,只管让他自己找食。
正月里长礼满世界的找食吃,跟牛驴猪狗抢食。那夜里,外村来的赌徒们为了驱狗,扔了些糟糠裹着的鸡骨,长礼和狗们争抢,狗咬加上鸡骨卡喉。正月二十九,也就是柳树青抓赌的第二天早晨,长礼死在他家硷畔底下。
长礼衣服撕得稀烂,才过一夜,尸身那臭啊,飘满了后沟,无人敢近前。不是尸腐,而是长期疥疮脓水的恶臭,加上呕吐的秽物。
官生娘挑来两担水,把他冲洗了个净,在硷畔下挖了个坑,把尸首推进坑里埋了。按说人死了是不能埋在自家附近的,可是谁能帮她呀。过事情要炸糕、要请吹手、要请十几个后生抬棺上山呢!
才把长礼埋下,老三也直挺挺了,一并埋在他大坟前。
冷庙沟的哭声长流水。垒起坟头,官生娘就坐在坟前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一天一夜呀。哭得狗不敢再叫,驴不敢再吼,二月里飘起了漫天大雪。
13.2.2 抓赌
生产队的治保主任不仅仅就是处理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那点儿纠纷小事。还有许多大事要抓。
赌博在陕北农村根深蒂固,源远流长。一到冬闲,各村就开了各种各样的小赌场,在家里、烂窑、避雨窟窿、山沟野洼,三五人一聚,一只宝盒,两颗骰子,押大押小、押单押双,“梦壶”、“顶贵”、压明宝,昏天黑地的就是一宿。怪了去了,这些受苦人是越穷越赌,越是灾年赌的越厉害。今年冬天赌博成了一股风,刮遍了延河川。何家坪公社下过几次通告,也组织公安、民兵抓过几次赌。前几天,在解家沟的行动中,抓住了冷庙沟的两个娃,狗茂和二狗。公社叫冷庙沟去领人,树青去了,公社治保主任狠狠批了一顿,说人家都在学大寨,你们村倒好,放了羊啦,人心散了,明年生产怎么搞。
回来给老申、老胡一说,两人苦笑说:你要能把咱村的赌博治好,俄们给你烧香,你还是找老贾抓抓生产吧。这才知道为什么让他管治保。这是他治保主任非抓不可的事,又上山找老贾去了。
老贾听他叨唠,长时间也不言传。后来哀叹一声:“青娃子呢,你说这要饭、诈粮、赌博都是饥荒闹得啊。饿死人了呀。俄没本事让大家伙吃饱饭,罪过呀!”说着就嚎起来,慌得树青不知说什么。老贾抹抹眼泪说:“俄这个书记是当不成了。你是个好娃,你挑了这个担子,带着大伙渡过饥荒吧。”老贾恢复平静:“荒还是要开的,要不饥荒过不去的。但不能把老祖宗的根基都挖完了。俄是弄怕了,四年大狱啊。就是难为你了,但是你是知青,也许不会……”树青听了老贾一番话,灌了一肚子苦水,还是没有抓赌的要领。
正月初七迎灶王,正月十五闹元宵,村里除了听了回说书再没什么动静。二十三送山,要把回家过年的老人送回山上墓地;二十五送土,要把硷畔上从腊月二十三就没扫的垃圾扫下坡去。按说这时已经没有什么忌违,可以动任何工具了。说是正月里闲得睡个够,实际上哪个受苦人不是早早的就开了工,打柴的,起粪的,拾掇自留地的,生产队一动弹,就没有功夫忙自己的事了,受苦人命里注定不得闲,都是为的那点吃食。二十八吹喇叭,就是要咋咋吙吙忙活开了,可是村里静的就跟没人生的似地,没有一点儿动静,就是南坡上自留地里也没有一个人影。原来说好过完年就上背峁子修梯田,也没有见干部开会。树青坐在灶房前看着南坡有点着急,可又没办法。今年过年晚,一翻黄历,迩时就快过阳历二月了。树青明白,都是晚上去赌博了。可是又抓不着把柄,就是满山都是赌场,没人带着,树青也找不到。
小芸有意躲着树青,做完饭扒拉两口就回去了。秀才这几天正闹心,一个是他的村史大纲,一个是给汪燕写信,一天一封的写,连吃晚饭的心思都没有。他俩在村里时没好好谈,离开了才知道心里有了牵挂。
秀才没回驴圈窑,就在建光他们窑里写信。那窑让老陈整的干净利落,关键有一张安稳的桌子,不用趴在床板上写,写起来心情也流畅些。
树青在灶房窑里,靠着炕墙,拿起那本《青春》(苏联)又看起来。书很吸引人,忽然东边窑里有响动,听着像是秀才在大喊大叫。
灶房窑离建光他们的窑的中间隔着两孔闲窑。声音虽然压着,在寒冷的静夜里也让人惊悸。树青赶紧披上棉袄走过去。
门敞着,一个精勾子、披散发的婆姨哆嗦的背站在硷地中间,裤子褪到脚跟,棉袄对襟耷拉在两侧,显然前胸是敞着的。
秀才已退到原来做炕的土台上,见树青进来,赶紧说:“你看这赖婆姨,半夜闯进来,把人吓得半死,叫她出去,倒把裤子棉袄都脱了。”
树青当然不相信半夜闹鬼,但又不好强拉硬拽。自己已是干部,知道一般群众还是怕干部的,摆出干部架子:“干甚呢,干甚呢?半夜三更的,日鬼呀,再不穿衣出去,把你狗日的绑起,送公社!”
那婆姨听见来人,又是干部,羞得、吓得赶紧提裤子。一翻身,朝树青跪下了,哭天抹泪的说:“实在没法,俄家要死人啦……”
是混昌婆姨。原来今年收成不好,混昌劳力少、娃多,分的粮食肯定不够吃,混昌就想耍几把翻身,赚回全年的嚼谷。他哪有什么赌本,就是分得那几颗粮食,干脆一次就背个几斗到赌场。过完年已经输得囤底朝天了。这黑下,已揭不开锅,娃们饿的不行,老三、老四饿得躺在炕上起不来。混昌还要去赌。混昌婆姨没法,就去找老贾,老贾仰脸琢磨半晌,给她出主意说,去找知青借,今晚让知青把你男人抓回来。
说混昌婆姨憨,就是有点懵懂,手脚不利落,干活,做饭都不行。但是接人待物,人情往来、养家糊口的事情上还是明白的。刚下乡时,秀才几个曾在混昌家派过饭,混昌涩皮,吃的不好,混昌婆姨偷偷还给加过干粮。知青刚来的一段时间,不少人为了体现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都建立了联系户,像苏元兵与广生婆、孙建光与申有福等。秀才也算是走形式,和混昌家往来就多些,常给娃们带来些家里寄的糖果等东西,借个块八毛的,也就不要还了,算是给混昌接济了不少。一来二去秀才与混昌就算建立了“联系”。去年冬天,秀才探亲回来,听树青说,混昌婆姨穷的连棉裤都没有,就到集上买了两条棉裤送去了。混昌婆姨感激不尽,做了两双鞋垫给送来,绣得龙飞凤舞,众知青看了都嗤笑。知青们都见识过陕北婆姨女子的绣活,粗狂而美丽、夸张而憨厚,混昌婆姨绣得夸张大发了,大公鸡的鸡冠比身子还大,牛犄角比腿还长。汪燕倒喜欢,秀才干脆都送给了她。
这夜,混昌又去赌,老贾也来到后沟,催着混昌婆姨去找知青,混昌婆姨就踅摸到秀才这里来了。知青只剩三人,她死心眼,只跟秀才熟,只跟秀才借,受秀才的恩惠太多,又要去讨烦人家,混昌婆姨心思简单,不忍白要,为了这个家,为了五个娃,为了报答好人。
夜深人静,混昌婆姨穿上新棉裤,把头散了,梳了几下,悄悄从后沟来到前沟,来到驴圈,同升老汉一般下半夜才来喂驴,驴娃家早熄了灯。转进驴圈旁窑,黑咕隆咚,没有人,转一圈,不敢叫,又不甘心,下了硷畔,过了猪圈厕所,朝知青窑睄去,见前窑还有灯光,轻推门,正是秀才在聚精会神的写信。混昌婆姨轻脚走进窑里,在秀才背后站了半天,见秀才还不抬头,忍耐不住:“葛老师,俄想借几升粮食。”
秀才忽的站起。昏暗的油灯下冒出一个披头散发、龌龊古怪的女人,悄无声息的站在硷地中间,是人是鬼,吓得秀才心跳到嗓子眼,大叫:“出去、出去!”
混昌婆姨被他的叫声喊得有点慌乱,忽的退下棉裤,拉开衣襟:“不是白借,俄让你睡,三升……三块钱也行……”
陕北农民没有内衣,解开棉衣就是体肤;免裆裤,松开裤带就掉下了腰。陕北婆姨皮肤本来就好,混昌婆姨常不下地,煞白煞白的,加之这憨婆姨把头发散了没有挽上,鬼不鬼人不人的。吓得秀才退到土台上大叫:“出去、出去”
树青听了混昌婆姨陈述,对混昌婆姨说:“你的行为是破坏知青下乡,按理是要给你治罪的。”其实树青治什么罪,连官生娘抓了现行都不治罪。说得严重点,也就是吓唬吓唬她,好有威严。混昌婆姨并不是不知羞耻,他跟官生娘不一样,她有夫有娃,有脸有面,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她动这心思,一方面为借粮,一方面为感恩。家中一贫如洗,身上别无他物,前两天听见官生娘卖屁股诈粮,这憨婆姨就动了这瞎念头。被树青一吓,有点醒悟此事不妙,要是让混昌知道,要是让全村人知道,这脸还怎么出门呀,娃们还要活人呢。赶紧跪下磕头:“青娃嘞,您给一条活路,一治罪、一声张,俄就没法活了,俄那五个娃也活不成了。”树青知混昌家困难,但没想到还没开春就揭不开锅,要出人命了。都是这赌博害的。忽有一念:“混昌今晚在哪里耍?”
混昌婆姨低头扭捏,树青又说,“把混昌弄回来,好好教育一下,安心过日子,岂不更好。”
混昌婆姨想起刚才老贾也是让她请知青把混昌弄回来。但是眼前咋办呢?
“窑里娃们迩个都没吃的了。”
“今晚你带俄去找见他们,俄给你舀两升玉米。”
混昌婆姨抬头:“真格?”
“找见就给!”
“那葛老师这……”这憨婆姨有点绕不清其中的奥妙,树青又气又乐,冲秀才讪笑:“这两升玉米可是灶上的,她要还你这情……”
秀才明白树青在耍笑自己,赶紧打断:“赶紧抓赌去吧!”
抓赌,树青真不知道叫上谁一起去,村里似乎人人都在耍赌。树青只好带着秀才叫上小芸。先到申有福家,树青新当干部有事求教,这几晚有福总不在家,今晚巧了,有福在窑里,可是死活不去,说是难活,眼神又不好,走不了后沟的黑道(还没说去后沟呢)。然后又到老胡家。老胡腿脚不好,家还殷实,不喜耍赌,又是外来户,又当过治保,一般人也不愿意找他耍,在家早已睡下。叫醒出来,听是去抓赌,不太情愿管这事。树青说,“你们叫我管治保,也得教教我咋办啊。你到现场不用出头,教我怎样行事就行。”树青说的在理,老胡没法。相跟着去了。
从老胡家出来,不用绕道,混昌婆姨领他们沿着后沟,绕过刘树生家、长贵家、官生娘家、混昌家的窑洞。
在官生娘家硷畔下模模糊糊见着一群狗打成一团,好像还有人影,此时树青一行人已顾不上看那龌龊景致。后来才知道是长礼和狗们在抢食。
过了混昌家窑洞。离沟掌就不远了,北崖下有一个半截土壁,还栽了些杂树。混昌婆姨站在土壁后再不走了。指指沟掌,说就在那里。树青疑惑,这后沟掌都是万丈峭壁,上面就是东山,哪里有路。树青到冷庙沟两年从来没来过这里,上东山都是走麦场崾岘或是脑畔山崾岘。问:“真在这里。”
混昌婆姨狠命的点点头:“那里有个天窖,天窖后面有个大窟窿。”
老胡也说:“是罗,听说这后沟里是有名堂。”老胡是外来户,不是六姓本家,因此不知这后沟的底细,但是风言是听过的。
混昌婆姨说:“你们去抓,俄可回去了,让俄男人看见了不得了。”转身就走,忽又回来说:“抓着了,俄可要那两升玉米。”老胡听着迷糊。
四人趴在土壁后往沟掌伸头,使劲瞧,操心听。是有动静,细小的嘈杂人声飘过来。大家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因为这人声中有很多熟悉的声音。
老胡搓手摇头,站起跟树青他们说:“这样,我先进去,把局势稳定下来,回来再说下一步处理方式。你们要是进去,炸了窝,会出人命的。”老胡一反常态,先是不愿去,后是自告奋勇独闯赌窟。树青大是不解,正在犹豫,老胡已经向黑洞洞的崖壁走去。
不到半个时辰,老胡回来,搓着手说:“也不瞒你们,里面熟人太多,还有干部。给他们个面子,也给俄个面子,放他们出去,保证不再赌了。”
树青感到事态严重。冷庙沟要是这么赌下去,那不是就要队破人亡了吗?
“不行,不彻底治这股歪风,明年生产怎么搞?”公社干部的话在树青脑里重复着。
老胡急的直作揖:“俄的祖宗唉,搞生产还不是得靠这帮人,都惹害气了,没人揽这堂账,还不是冷庙沟倒糟。”
树青瞪眼不说话,除了公社干部的批评语言,树青再拿不出什么大道理。
僵了一会儿,老胡说:“这样,你放一部分,抓一部分,两头都好交代。”
树青不言传,老胡赶紧又跑回沟崖。
不一会儿,一串人跑出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土壁后的树青他们,一个个连头都不转一下,像鱼一样溜过树青他们的身边。他们不看树青,树青倒是把他们看得真切:贾顺祥、刘树生、李宝京、韩生根、王坤山、李茂林……一溜熟的不能再熟冷庙沟乡亲,也有不少外乡人。那老贾走出来还是大摇大摆的,直往树青这里睄,生怕树青没看见他。
树青看得惊呆,一眨眼功夫跑出几十个人,秀才惊叫:“快跑完了!”赶紧奔向崖壁,一个万丈天窖后面真有一个硕大的土洞,像一个半圆形天穹,丈高的穹顶,四五丈的方圆,装个上百人没问题。几个土台上还点着灯,有油灯、马灯、还有盏汽灯,狗冒在手忙脚乱的收拾赌具,吹灭灯火。混昌在往口袋里装粮食。还有个娃在暗处里塞东西。只剩这三人了。
树青走近一看,又是狗冒,气得,刚从公社把他领回来,这又赌上了。另外那个娃不认得,手里拿些零碎票子。命令他仨把赌具、赌资收拾到一起,押回牛圈前的坝地上。
树青心里想着,下决心把这个赌博的毒根铲掉,不来点儿极端手段不行。把三人捆在一起绑在了坝地上。上次“诈粮”的事他处理的不错,受到干部们的夸赞,自以为具备了处理治安事件的能力,独断专行起来。
天亮后,飘起了大雪。奇怪了,人们也不睡懒觉了,也不用招呼,纷纷来到牛圈,默默的围看绑着的三人。一股复杂的心情在人群中流动。毕竟是乡亲,这么绑着,都会产生恻隐之心。但是要说村民们一点儿不痛恨赌博,也不尽然,尤其是老人、婆姨,闹得汉子们不打柴、不备耕,不暖炕、不亲娃;囤空粮尽,这来年的日子更加恓惶的没了指望。
树青看人来的差不多,就讲了几句话,喊了几句口号,无非是些大道理、大标语。宣布押送公社。人们没有响应,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散去,混昌婆姨大哭大叫的跑来,不让押送,哭着说:“不要两升玉米了。”被混昌骂一句:“倒灶婆姨。”一脚踢得老远。
一看弄出这阵势,树青有点骑虎难下。几个干部都来了,相互商量了一下。老贾说,“树青也是为咱村好,不镇一下也不行了。这次俄犯错误俄有责任,俄陪青娃子去公社。”申有福说“我也去。”
夜黑,雪停了,柳树青、老贾几个回来了,还跟来了一位公社干事。混昌他们没有再被绑。官生娘的哭嚎还没停歇,凄厉厉的从后沟传到前沟。
到了知青窑,树青舀了两升玉米给混昌装了一口袋,各自回家去了。不一会儿,广播响了,公社表扬了冷庙沟抓赌的事迹,号召各队学习。抓革命,促生产,学习大寨,趁着农闲,搞好农田基本建设,做好今年的备耕生产。
广播还没完,混昌婆姨的嚎啕声从后沟里传出来,老四突然殁了!这四娃不等碾米做饭,抓了一把生玉米咽进肚里,加上这些日子吃了些窑背土,拉不出来,生生的憋死过去了。
官生娘还没消停,混昌婆姨又长嚎不断,三条命闹得后沟人心惶惶。
第三节饥荒之变
树青刚放下碗,桂芝来叫,说在她家开会呢。
申有福家坐的满满堂堂,冷庙沟的大小干部都来了。除了贾、申、刘、胡外,李宝京、韩生根、王坤山,段和贵、德茂老汉,还有桂枝娘也坐在硷地上。
申有福见树青进窑后,说:“咱们召开个联席会议,支部、革委会、贫协、团支部、妇委会一起讨论下当前形势和今年生产。”
树青寻思:“没想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还有这么多机构。”
正在寻思着,李宝京开炮了:“还广播了,冷庙沟丢他先人呢!俄们这些干部的脸往哪里放。”
“是呢,这事在队里解决就得了,拿到公社去作甚。”韩生根说。
“青娃子真是个犟怂,蛊着把人送公社,一漫胡搞!”德茂老汉说。
“乡里乡亲,都是沾亲带故的,有话好好说,何必把外村的人也绑去公社。”树生说。柳树青想起,狗冒是李家的人,与宝财同辈,那个外村娃是树生改嫁到李家湾的娘(李茂花)生的娃,同父异母的兄弟。
“混昌家,今年这饥荒眼看过不去了,你把他这一绑,还死了一个娃,可怎么活呀?”王坤山说的这是啥道理,树青想:“哦,混昌算是他们贾姓一族的人了。”
“长礼也殁了,和他儿埋在一起。冷庙沟多年没饿死过人了,这日子咋过呀。”德茂说。
“你也是读书人。现在是干部了,要懂组织原则,要懂政策。再怎样,也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绑人。”段和贵说话倒是慢条斯理。
大家七嘴八舌把抓赌的事说成了树青的重大错误,树青有点众口难辨。他也没机会辩,也不想辩。
老贾站起来说:“你们也不要为难青娃子了。丢人呢,作为书记赌博,太不应该。俄今天到公社也做了检讨。公社也严厉的批评了俄。今天召开这个联席会议,就是想说一声,俄虚心接受公社的批评和处理,俄这个书记不称职,今天在这里正式给大家辞职。”
王坤山说:“叔,你这是咋说的,不就耍这一回吗?咋就不干啦。”
窑洞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申有福半天没言传,这时开口说:“还是请王干事传达一下公社指示吧。”窑里静下来,有福就用眼睛驽一下那位公社干部说:“你给大家宣读一下公社文件吧。”那公社干部拿出一张纸,念到:“何家坪公社党委决议:一、贾顺祥犯赌博错误,应本人意见,暂时停止贾顺祥的书记职务,仍是支部委员;二、柳树青代理书记,领导冷庙沟大队当前工作;三、立即开展学大寨运动;四、立即准备春耕生产;五、力保今年增产丰收。”
申有福说声:“鼓掌。”掌声先是稀稀拉拉,后又渐渐热烈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