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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乡村风云 第二节 山村往事 下半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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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7 饥荒之年

公社化后不知为什么,年成一年比一年差。冷庙沟的人觉着这光景不好过了。段家老二段和祥急急慌慌的从河东跑回来向他老子借粮,凄惶的说河东、河南饥荒蔓延,饿殍遍野。才知其他地方比他们更差,人心惶惶。

公社化后的第二年就雨水见少,庄稼萎靡,产量大不如前。第三年春天就开始旱,到六月收麦,没下一场透雨。夏粮几乎绝收。一夏,烈日炎炎,草枯树蔫,谷子跟狗尾巴草似地,稀稀拉拉刚没过脚踝,玉米枯黄,十棵有八棵无穗。秋底下了一场小雨,已经无济于事。秋粮收下来,打完场,分出公粮,剩下的粮食堆堆就跟谁家的娃娃坟,过去多用升斗分粮,很少用上合合,这次用上合合,分得斤斤计较。羊毛口袋都用不上了,面袋褡裢就能提回家。看得心酸落泪,明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有婆姨当时就哭天抹泪奔向公粮堆,往队里的粮堆扒粮,被茂山喝住,叫人拉开了。这种灾年就特别显现出冷庙沟公粮负担的繁重。不是婆姨瞎闹,每个受苦人心里都冒出这样的想法:要是少交点公粮,这饥荒兴许能度过去。

年还没过完,一些人家已经闹起了饥荒。分到家户的红枣都磨成面,连枣核都砸开了;所有坡面的沙蓬都砍了个精光,榆树、沙枣树连皮带枝没了形状,窖藏的红薯藤叶剁碎了、与糠麸掺拌的各种杂物都当做了吃食,拉坏了嗓眼,憋坏了内部。娃们排着队哭喊着等在睑畔让娘扣那硬邦邦的屎厥,有些碎娃三天拉不出来,满地打滚,乱翻白眼,已有碎娃埋到后山。吴友茂婆姨饿得啃窑掌上的咸土, 涨得透明,躺在炕上奄奄一息。贾混昌他爹摇晃着走到睑畔边上,眼一黑栽下去再没起来。恐慌的情绪在冷庙沟中蔓延。村里婆姨、老人都窜到顺祥跟前寻粮吃,排着队要顺祥开出证明,出去逃荒要饭。人心慌乱,一场灾祸就要来临。

贾顺祥正值壮年,爹死族稀,无人张罗,加上心中有恋,一直没有婚配,只知忙队里的事情,以前也不知愁苦,这次饥荒来临,急得不行,茶饭不香,背个手,满山乱窜,他原不会抽烟,不管谁来,抢过人家的烟锅,圪蹴到一边,吧唧吧唧狠嘬,呛得灰头土脸,人像缩了一截,没了陕干大个子的形象——这要再饿死几个人,可咋办呢!

在村里,六姓中吴家和贾家最近,祖上当年同为武将,共同御敌断后,两家人口均少,辈分相当,相互走动就多些,廷忠在世时少不了嘱托吴德茂多提携一下顺祥,顺祥也多请教德茂叔。

这些日子,德茂知顺祥发愁,不时来贾家安慰,也想琢磨着出点主意,以解难关。那天夜黑,来到贾窑,顺茂已睡,主动给贾顺祥递过烟锅,说有一主意。顺祥并不惊讶,这个老叔神神叨叨,自己的日子都过得恓惶,能有什么雄才大略?接过烟锅只是瞎吸,并不言传。

“向李、段、曹家借粮!”德茂翘起满脸胡茬的下巴,冲着顺祥一字一板说出此话。吴家世代都是闯荡江湖、寅吃卯粮、借东挪西,受人接济的主家,此主意完全是世代遗传的思维模式,自以为是悬壶救世的大主意,郑重得很!

顺祥停了吸烟,眼睛怔怔透过绿豆大的油灯亮光看着黑洞洞的窑掌。这主意,顺祥隐隐约约想过,总被另一个理由推翻了:“借不借得出还在两说。即使借了,那以后怎么办,拿什么还。如果还不了,冷庙沟这六姓情谊如何延续,我贾顺祥在冷庙沟怎么当这个家。”生产队除了公粮,就是留点种子,从未积粮,这几年年成不好,公粮又重,全是分光吃光。以生产队的名义借粮,如何分、如何收、又如何还呢?

“今春要是再饿死人,甭说你这书记别想当,在冷庙沟还生的下去吗?冷庙沟虽说偏僻,还从来没饿死过人。”德茂加重语气又说:

“逃荒的让逃荒,借粮的给借粮。把这个春荒过去,地里返青了,咋都好说。先种一茬豌豆,箍定能接上茬。”……

贾顺祥虽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主意,却已山穷水尽,毕竟年轻,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与李茂山一说。茂山也不惊讶,也不反对,长时间的圪蹴在那里抽烟,站起来说:让俄再掂量掂量,你再找其他干部过过话,我再跟这几家商量商量。

李、段、曹家有些余粮,村里人都晓得。但也是极少几家,一是当年开荒多;二是家里劳力多的的那几户:茂林、广田寡妇,茂山从广权手里积留下一些;还有段德盛、曹文隆两家,几年下来,年成不好,估计也所剩不多了。

要说存粮,陕北就是谷子,那东西耐存得很。找个干崖,挖个土窖,口小里大,垫上石灰,铺上石板,或连口袋放进、或干脆倒进窑里堆在石板上,再用石板封上口糊上泥,几十年不会坏。兵荒马乱的年代都是这么存粮,躲过兵祸,回来,金灿灿的谷子好好地躺在窑里,碾了,捞饭、冉饭照样香喷喷,其他粮食不行。连官兵征粮,也只要谷米。因此集体化前殷实点儿的人家有点余粮,精贵的,存个十年八年的也不足为奇。

但让这些人家拿出存粮来,比登天还难。那都是汗珠子摔八瓣一撅头一撅头掏来的。迩个合作化了,再想攒些余粮已经不容易了,饥荒年头,精贵的比命,谁愿意拱手拿出来呀。再说,这么多年来,还能剩下多少呢。

茂山找了几家,意料之中,没一家同意的。茂林还把他臭骂一顿,说他胳膊肘往外拐;广田婶子哭天抹泪,说家里娃多,又没劳力,那点粮食就是命根子;段、曹两家更是不理不睬,说是你们李家拿,俄们也拿。并不意外,茂山也没窝气,回来和顺祥说了。顺祥没辙,还是让他多做做工作。

要说茂山不着急、不窝气,是因为顺祥当家,有意怂管,也才冤枉了他。他和他祖上一样是个爱揽权爱管事的人,像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不会撒手不管。而且他也确实去跑了、去问了。但是他心里明白,先不说这个主意出的是否高明,就冷庙沟迩个的形势是极难行得通的。所谓形势就是迩个冷庙沟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六姓之间的关系,过去那种受苦人之间的乡亲、邻里、拜识、兄弟情谊,已被集体、大队、队长、书记、工分、公产等等一系列的新概念所掩盖了。过去乡亲们之间互相接济、借贷,那是人情,相互之间都念着好呢。即使一时还不了,多少年,隔几代也有还的。即使还不了物质,这个情总在呢,儿孙几代见了面都要低头哈腰、千恩万谢,人心总能暖一下,尊严总能显一点。迩个不行,集体借、集体还,集体是什么?谁念它的好啊!可是不集体借、集体还,这地、庄稼、生灵都是集体的了,个人又拿什么保障去还呢!

茂山跟着他爹、跟着廷忠干了多年的公家事,对村里的人情世故、经济往来了如指掌,又是一个老成持重、思维缜密的人,对借粮这件事还真动了脑筋。夜黑,坐在窑里抽起闷烟思前想后:从借粮这件事想到从前、想到六姓;想到屈居顺祥这娃的委屈;想到今后——集体、收成、土地……;冷庙沟这么多的土地怎么就养不活这一方生灵呢……

5.2.8 开荒扩种

窑门吱啦一响,他兄弟茂林提着个长烟锅进来,上炕,拿起炕桌上的烟袋,狠劲舀了一锅,掏出火镰一下一下打燃火绒,吧嗒吧嗒抽起来。茂山知他这个兄弟既是个涩皮又是个闷怂,爱占便宜,又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但却是个极精明的人(李家人都精明,茂山心说),心里可有主意啦。因此也不睬他,抽自己的烟,想自己的事。待到满窑被烟笼罩得不见了灯影,茂林冒出一句:“拿地换粮嘛!”

茂山停了吸烟,透过烟雾盯住李茂林。

“看把你驴眼瞪得,开了荒,还愁还不上粮。”……一个惊人的谋略使李茂山灵魂出窍……

集体化以后,土地都成了公产,即使是荒地,也不能私开乱种。

解放后以地定产,以产交粮。解放前两年,村里人受广田、茂山影响,加上广权放任、根据地号召,冷庙沟开的荒地,比历代都多,解放后以此为准,核定耕地。刚核定农业税的那几年风调雨顺,年成又好,核定下来冷庙沟公粮比例就高上去了。冷庙沟又是独立核算,单独交税,每年一到打场分粮的时候,村里人就惙气,公购粮怎么就那么多,剩下能自己分的越来越少。如今这年馑就更惙气那公粮,因此就出现了在场上扒公粮的场景。

耕地是核定的,公购粮是核定的。多耕地,就要多交粮,种田纳粮,天经地义,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这一般老百姓都懂,何况贾顺祥、李茂山这样的干部。农业税是新生共和国的根基,私种私分意味着什么,再偏远的小村干部也解下其中的厉害。

茂山找到贾顺祥说了李茂林的主意。

“开荒扩种?”听了茂山的话,贾顺祥惊讶的差点说不出话来。

“用开荒增收的粮还借出的粮。”李茂山说的铮铮作响。

“那能行?要是……”

“总比死人强,老祖宗从没让冷庙沟的人出门要饭,你贾顺祥能让父老乡亲丢这个人。守着这么多的荒山,再饿死个把人,亏他先人呢。”

一席话说得顺祥热血开始喷张,先人遗传下来的义薄云天的气概开始在胸中升腾。贾顺祥不是一般老百姓,他跟着父亲干革命多少年,知道□□政策的厉害。瞪眼盯着茂山,浑身颤抖的又问:“那要是……”

“冷庙沟山高路远,一年能有几个干部来。就是来了,这地广人稀的,谁又能查得清哪是熟地,哪是荒地。”茂山见顺祥涨红了脸还在瞪他,又说:“这事天知、地知。冷庙沟的父老乡亲都会给你撑腰呢。你们贾家一向都是为冷庙沟两肋插刀的主,迩个不会逑势了吧!”茂山不说“你知、我知。”、不说“给咱们撑腰呢”,只说“你们贾家”。

听了这话,那股老祖宗的热血在贾顺祥的心胸中翻腾起来,毕竟年轻,义气云天,为乡亲们两肋插刀的激情压抑了党员、书记的理智……

那时冷庙沟的生荒地还较多,一说开荒,李茂山顺手就指定九阳山和打谷峁一近一远的两块生荒地,贾顺祥看好的却是酒坛沟的梢林地。

一声号令,冷庙沟的人就跟疯了似的。说好,新开荒地打下的粮食只以工分配。男女老幼、婆姨女子、老婆娃娃全下了地,连狗、羊都撵到地里来了。春天呼啦啦的一条沟、一架山、一片峁子的掏过去,夏天又呼啦啦的一条沟、一架山、一片峁子的锄过去,秋底下又是呼啦啦的收的一干二净……那种热闹、红火、疯狂在冷庙沟从未见过。受苦人都不知道睡觉吃饭是啥滋味,娃不认爹娘、狗不认家户。

先收了一季豌豆,九阳山生荒地的豌豆长得又快又茂,五黄的太阳才暖洋洋的,豆荚已经开始爆裂了。赶紧收了,打了、分了,正接上青黄。豌豆分完,人们肚里稳了,眼却红了——谁家上的工多,分的就多。于是不管男女老幼,各家拼命的往地里投工。

茂林眼见这一片片荒地开过来,喜得浑身是力,赶着两个碎儿,宝仁、宝财,一天不落的下地挣工分。

盛夏,锄地大忙时节。

段德盛把在公社刚上学的小儿段和贵叫回来下地挣工分,和贵不情愿,哪拗得过他大,打着赶着上了山,多少一天也挣个几分,再不让去上学。喜得段德盛晕了头,就跟李茂山、曹文隆商量干脆把在城里上学的娃也叫回来。

冷庙沟在城里上到高中的有四个娃:李茂山家的独子李宝斗、段德盛家的老大段和生、曹文隆家的曹贵田,还有死去的李广田家的女子李茂兰。宝斗和贵田上的是肤县中学,李茂兰跟段和生上的是地区师范。

沟里有人进城捎话给段和生——他大让他回去锄地呢,叫也告诉宝斗、贵田,让他俩看着办。

和生就把这事告诉了宝斗、贵田。宝斗年初放假时就听父亲讲过开荒扩种的事。茂山对他说,此事事关重大,多留点神。于是宝斗对和生、贵田说:

“咱是冷庙沟的后生,迩个冷庙沟生死大战,咱们不能袖手旁观。俄们学校快放农忙假了,俄和贵田提前请假回去,你回去不。”和生说“俄回去问问老师。”

和生犹豫,其实是惦记着茂兰。回到师范,去找茂兰。师范男女生分开,茂兰又小一年级,宿舍在紧北边的第二层窑洞。把她叫下来说了。茂兰高兴得不得了:

“回呀,村里都在拼命,咱们可不能吃闲饭。”

“离放假还有些日子呢。”

“管他呢,这书不念了,请事假、病假先回,你不回,我回!”

“回,回。宝斗说明天就走。”

四个人急急火火的跑回了冷庙沟。

当年的贾顺祥正年轻气盛,本来就是个陕干大个子,羊肚肚手巾扎上头,粗布小褂紧绷身,羊毛带缠着熊腰,两个裤脚扎的紧紧的,一掌能把个大犍牛推一跟头,比现如今的李宝京、王坤山、吴长贵不知雄壮多少倍。振臂一呼,带领着众乡亲们从这山开到那山,那形象才美。引得茂兰直睄,眼窝子不离顺祥的身。

茂兰虽说还在念书,在陕北也算大女子了,出落得水灵灵的,又加性格活泛,人见人爱。上了学、有了文化,看了书,茂兰满脑子浪漫思想,哪里有偏僻农村的世俗封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对贾顺祥早动了爱慕之心,这次上山锄地,就追着顺祥转,“顺祥哥”地叫个不停。

茂兰上山,正赶上锄打谷峁的谷子,锄地的队线从坡底一直拉到峁顶,锄地苦轻些,地势又缓,有人边锄边就唱起了信天游:

“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泪格蛋蛋抛呀沙蒿蒿里愁。”

是从坡底下传上来的。

“羊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的难。”

是从峁顶上传下来的。

陕北锄地拉成一线,如果有妇女,就把她们夹在中间,断得她们无法谝闲传,(锄地苦轻,下地的妇女多,生产队就要想尽办法让其出活,后话。)茂兰也只好夹在妇女堆中,听着这一上一下的歌声,她听出来了,下面是段和生唱的,上面是贾顺祥吼的。心里兴奋的不行。扯起脆脆的嗓音唱起:

“雾柳飘飘呀格谷穗穗抖,咱们拉不上个话话哎呀招一招手。”

茂兰不由得冲着峁顶挥挥手。

“别停下!”茂山的吼声传下来。陕北锄地一个挨一个,后面在上,前面在下,稍有停歇,后面就能感到。唱歌可以,不能停锄。茂山这一声吼带着催逼,也带着严厉,冲着大伙,更是冲着茂兰。

茂兰不管,这回手不停锄,又起了一调: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什么人留下人爱人。”

信天游的经典歌词,这词才撩人,满山的后生竖着耳朵听。茂兰别看年岁小,辈分大,宝仁、宝京那些碎儿娃子心里痒痒,不敢对唱。

“三月的桃花满山红,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

峁顶上飘过来的,洪亮而悠扬。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经典对词。

这一唱还真把大伙的兴头唱起来了:

什么“正月里油馍腻死个人,哥哥留下人爱人”、“四月里豌豆缠死个人,妹妹你留下人爱人”……

又有人又转调: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你虽好是人家的人。”

酸酸的从坡下传来。

“谷子长大穗一根,心诚才进你家门。”

女子细细的吟唱声。

“何时才能迎进门,哥想妹子眼生疼。”

年轻后生的轻佻声。

“想妹妹想的眼发花,别把谷子锄了嗨呀草留下。”

坡上吼过来。

“谷子莠子你分不下,秋底下谁进你的家。”一语双关,脆脆的女生。

一坡的笑声,都说唱得好词编的好。

中午吃饭,顺茂送来一罐冉糊涂,家里没有女人,顺茂还小,不大会做,也没啥硬粮食,糊稀汤伴着生疙瘩,顺祥喝着直皱眉。茂兰拿过一个黑面饼,递过来苦菜拌洋芋的碟子,想在顺祥身边坐下。她娘(广田婆姨)叫她过来,她没转身。又听见一声亲切的呼唤:“兰子,你来看下嫂子给你做的鞋帮。”茂兰只好走过去,在她嫂子——李茂山婆姨身边坐下。另一边茂山在低头吃饭,斜睄了她一眼。

5.2.9 祥兰之恋

夜黑里,茂兰悄悄进了顺祥家的窑洞,顺祥哥俩的晚饭还没弄利,还是糊涂。灶口柴火烧的红彤彤的,铁锅里咕吐咕吐直响。茂兰赶紧掀开锅盖,拿起勺使劲搅和,顺手还撤了灶口的两根柴,冲顺茂说:“俄滴猫娃呢(顺茂小名“毛娃”、“猫娃”),熬糊涂不能这大火,要不停的搅和,要不都成生疙瘩了。”从锅里撇出一些生面糊疙瘩倒到一个盆里,让顺茂搅合散了。又冲顺祥说:“有洋芋没有?”顺祥递过几个才削的洋芋。茂兰舀过一瓢水,在盆里涮涮,在石板上细细的切成小块,扔进了锅里。

“小蒜。”茂兰向顺祥伸手。

顺祥赶紧从解下的腰带中拿出一小把绿茵茵,连根带土的细苗苗。陕北人家很少特意去种大蒜,都是收工回来,在路边、崖畔草丛中寻那种小野蒜,只要眼尖,总不会空手。连根拔出,根上连着雪白的小疙瘩,小小的豆粒大,那就是蒜头,不分瓣。去掉须根,洗净,连根带叶一起切碎,咋吃都香。茂兰从石板底下摸了一阵,摸出一个陶罐,是一罐陈年老酱。拨开霉层,舀出一小勺,与小蒜拌在一起。过一会儿,把顺茂搅散的生面又倒回锅里,使劲的搅……

兄弟两总算吃了一顿热熟、香喷的晚饭。

吃完饭,顺茂帮茂兰收拾完碗筷,上炕睡去了。

“这娃也熬得。”顺祥说。顺茂又要做饭、又要下地,窑里窑外一应杂务,没有女人,顺祥又是干部……

茂兰没有言传,擦干手,走出门外。茂兰自打和顺祥上了那几年学,就把贾家的门限(hàng)趟的跟自家一样,先是两小无猜,互帮互助,后是心生爱慕,互相牵挂。渐渐大了,不能那么随便,有空、有机会她还是要往贾家跑。她读过书,见过世面,没有乡村女子的扭捏矫情,也不管娘、哥嫂如何训斥。这姑娘虽任性,但也渐渐感到了压力,她像一只被笼住的小兔,无畏的、盲目的想冲撞出笼舍,这个倔强的小女子不想在笼中等待挣扎,她想尽快完成这次突围,今晚就是一次尝试。

贾顺祥的窑洞在南坡,在冷庙的上方。也就是六姓为受伤的贾中军挖的浅窑的地方,逐代扩建,形成了两孔深窑一孔侧窑,一块丈宽的睑畔(知青初来时就是住在这里)。

睑畔上有一个碾盘,茂兰在碾盘上坐下。硷畔下正对着两丛树影,一处是冷庙后的松柏黑黜黜掩立在远处坡下庄严肃穆,一处是贾家先人种下的核桃树就在硷畔脚下,巨大的树冠被微风吹起发出“哗哗”的波涛声,对面窑洞的灯光渐渐熄灭了。顺祥黑塔似的站在碾道旁。

“坐下!”茂兰拍了一下碾盘。

“兰儿,你赶紧回去吧,你娘会着急的。”一向亲切,把“兰子”变成“兰儿”,儿音很轻。

“你说怪不怪,其实最急的不是俄娘,是俄哥哥、嫂子。”

“解下(hài hà)为甚?”

“解不下(hài bu hà)。”

“俄解下,咱两家不能结亲呢。”

“我不管,小二黑还能跟小芹结婚呢。”一把拉过顺祥坐在她身边,把辫子往前胸一摆顺势就靠在顺祥胸口上了。小二黑的故事在陕北有文化的青年男女中是憧憬的榜样。

“新社会了,谁还能管得了咱自由恋爱。”

顺祥闻着茂兰头上的发香,盛夏时节,顺祥只穿了一件粗布坎肩,敞着前怀,茂兰精薄的单褂透过来少女的体温,壮实的身体一阵颤抖。默默的,没有言传。

“顺祥哥,自由就是自愿,你愿意吗?”撒娇似的明知故问。

顺祥还是没有言传。

“我知道你不娶婆姨、你等着我。我现在大了,你娶我吧,别等了,再等就……”兰子仰起脸,瞪着大眼,瞧着比他高一头的顺祥脸。说话的气息飘向顺祥的脖颈。又一阵颤抖。

“你是不是着凉了,抱着俄就不凉了。”

茂兰矫咂,翻身坐在顺祥腿上。

顺祥抱起茂兰,走向黢黑的另一间窑洞。这时已经没有了颤抖,有的只是从心底升起的遗传在贾姓壮汉中的雄气。轻轻把她放在炕上,拉过毡垫,点起油灯,轻轻的去解茂兰的衣裳,羞得茂兰咬紧嘴唇、捂上了脸、蒙住了双眼。……黄土高原上、蛮荒村落中演绎着比任何华丽殿堂中都和谐的男欢女爱。

贾顺祥从背着茂兰上学时起就喜爱这个活泼的小妹子,无奈茂兰那时还太小。顺祥看着这女子一点点长大,等着她慢慢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标致丰满的大女子,等着这个成天叫他顺祥哥的女孩变成一个会疼人的女人。心无旁骛,失去了对其他女子的兴趣,地里那些露骨的儿话根本激不起他壮实的身体里野蛮的冲动,他只有一个美好的渴望,娶兰子进家。他早已过了陕北婚娶的年龄,他一直在等她……

渴望是美好的,可是现实又是痛苦的。他从来没有表白过,也没有让媒婆去李家提过亲。他父亲临终前已看出端倪,给他讲了那个传说、那个赌咒、那个陋规。说:其实咱们贾家对李家没有什么成见,只有兄弟间的歉疚。李家开始也是置气,总也咽不下这口气,后来传着传着后代就把这事变成了耻辱、变成了仇恨。好像李家的女人进了贾家就成了奇耻大辱。别的方面两家咋都行,女人不行,坚决不行。祥子,千万不要打他家女子的主意!冷庙沟这么多年延续下来,和睦相处,都是这六姓兄弟情谊啊!

那晚和茂兰发生那事以后,他仍然没有去向李家提亲。他不想在这全村人都为度过饥荒奋斗的关键时节,和李家闹翻,尤其不能和李茂山闹僵。贾家骨子里那种义薄云天的遗传,抑制了他的儿女情长,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他还可以再等。

有一个人不能等了。段和生也是从小喜爱茂兰,又是一同上学,耳鬓厮磨,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茂兰的情爱已经深深的困扰着这个年轻人。这次回来,看见茂兰对顺祥追得那么紧,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向茂兰表白过,茂兰似乎无动于衷。那天晚上又去找茂兰,看见茂兰上了南坡,急的火燎。回来寻思再三,给爹说,他要娶李茂兰。段李两家本也世交,世代屡有姻亲,也到年龄,无有不可,段德盛寻了媒婆去提亲。

媒婆来广田寡妇家提亲,广田寡妇正急,女大当嫁,外面风传兰花儿和顺祥相好,不知所措。两个软儿,一个吐血而死,另一个软的不能下地只在家中白吃喝,根本不拿主意。女婿赶走、女子茂花改嫁到李家湾。就剩那个外姓孙子刘树生还有点灵性。说了声:“婆,赶紧去寻茂山叔吧。”

广田寡妇就隔着院墙叫“宝斗他娘”。茂山婆姨颠颠的跑过来,听广田寡妇说提亲之事。就说:“好事,赶紧。”

“你回去和宝斗他大说一下,看他咋说。”

“他大成天叨咕,茂兰妹子该嫁人了,再晚要出事呢!”

西边广生婆听见侄媳妇和她婶子拉话,也颠着小脚跑过来说:“女大不中留,赶紧寻(xíng)个婆家。咱李家的女子可不能违了先人的训。”广生婆也是听到闲话,虽是寡妇,却是李家最忠诚最权威的卫道士。

已经不用李家男人出面,茂兰的事就定了。

其实李茂山比李家所有人都关心这事。他虽不是李家一族辈分最大的,却是权力最大的,李家的事自然他都要操心、维护。茂兰跟他同辈,他却以长兄自居,在茂兰的的婚事上一定要维护李家的脸面。

当广田寡妇收到段家送来的彩礼时,茂兰才知此事。把彩礼捣了稀烂。跑到贾顺祥家哭着质问他,为什么不提亲。顺祥说:“俄想等秋底下,粮食打下来,大伙有个好收成,再提……”

“你就是个懦夫!怂蛋!”到底念了几年书,文明和野蛮的词汇从这个愤怒的山里女子嘴里全蹦了出来。

当天就背上书包回了学校……

5.2.10 分粮事端

忙了一年,天渐渐变冷,冷风吹过,满山的庄稼一片一片的变黄。受苦人一坡一坡的收下来,一场一场的打下来,心还是紧紧的,没有一点松懈。今年雨水虽还是不多,但庄稼总算还是熬到了抽穗,看着不甚饱满,但总算有了收成。地开得多,“场”就比往年多了好几个:杜梨沟崾岘、九阳山顶、打谷峁最平的腰背上都新斩出平坝,并压实成打粮的场子。一背背的谷子、糜子、豆秸堆上场里,牛蹄踩、碌碡(lìu zhóu)压、连枷打,有了欢快的节奏。老汉们抖起扬锨,把谷碎抛向天空,风吹着扬起的谷碎,秕土飘向一边,沉重的谷粒落下成了小山,人们开始张开笑脸。

贾顺祥笑不起来。谷堆越多,他越烦躁。他不是一般农民,他受过党的教育,他知道政策。

老耕地打下的粮食按惯例都分成了两堆。新荒地打下的粮食堆成一堆,人们都跟虎狼似的围着,吵嚷着叫干部和会计赶紧分。顺祥问茂山怎么办,茂山说:不急,全部打下来再说吧。

于是就派人把晒场都看住,粮堆盖好。同时催着其他几个晒场加紧打粮食,叫会计段德盛赶紧斗量,估算出一个总数出来,并算好每家的工分帐。

腊月十五后半晌,东平峁生荒地上的糜谷终于打完、扬净,按惯例,糜子总是在最后打。今年的收成总算落定了,从来没有哪年的庄稼收的这么晚。

天灰蒙蒙的,刮着北风,东山已经把淡红的太阳遮住了。场上遗留的人还很多,除了打场的几个人和队干部外,村里还有很多人圪蹴在场边上,其中还有婆姨娃娃。一个个瑟瑟抖抖的盯着粮食堆堆。

到底怎么分,贾顺祥心里还是没有底。四处张望,不见茂山,冲着副队长曹文隆说赶紧寻茂山。会计段德盛说:

“大前儿,夜黑里从俄这里拿了税表、公章,茂山带人把前沟的麦子装袋,进城送公粮去了,跟俄说,交公粮排队,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有啥事,就让你张罗呢。”

顺祥脑子“嗡”的一声,一股热血冲上心头:“这个时候他去送粮,怎么不和俄言传一声!”

“他没说怎么分。”

“没说,倒是叫我赶紧结账,一切听贾书记的。”

顺祥定定的站在场边的楞埂上,捏紧了拳头,像一座铁塔似的一动不动……

风渐渐加大,天渐渐暗下来,人们已经蹭不定了,娃娃哭,婆姨叫。汉子们嚷嚷着:

赶紧分吧!

毬!就这点粮食,有啥好算计的!

日他先人呢,受了一年,还吃不饱肚子……

有些人已经聚拢到黄橙橙的糜谷堆旁,张开了帆布口袋,迫不及待……

贾顺祥受过锻炼,还有点政治素养。如果让这些受苦人、父老乡亲情绪激动起来,把粮食一抢而光,那后果就不可想象了……

他需要承担、他必须承担,他没有退路,就像那场大雪中,贾中军断后的豪气一样,他大叫一声:“段德盛、曹文隆,分粮!”

两人就等这一声,早就准备好了。德盛拿账本,文隆拿升斗。德盛不愧做过盐商伙计,阴阳顿挫的唱起人名、数量。文隆让几个后生帮忙,升斗兼用,一拨一拨的往人们的口袋里灌粮。人们欢呼着,婆姨捧一把糜子,鼻涕眼泪洒的,娃们就要嚼吃,被汉子们骂的,相拥着背回去了。

村里先前没来的人都来了,用打剩的豆秸点起了篝火,照的人们的脸红彤彤的,喜洋洋的。半夜了,东平峁的糜子分完,兴致极高。说,都分了吧?顺祥没有言传。人们就跑向另一个晒场。

一夜之间,所有新开的晒场打下的粮食分了个精光。

离过年还早呢,就有人放起了鞭炮。村里所有的碾子、磨盘都打起了架,争抢着碾糜子、磨面粉……

顺祥家像是过事情的道场,昆德叔送来了枣糕、混昌家送来一碗软糜子甜饭、茂山婆姨送来了油圈,吴长礼小婆姨一扭一扭送来一罐杂面,这婆姨做的确实香,丈八远就扑鼻而来,嘴里不断地叨唠着:“救命粮,救命粮呀!”。茂林涩皮,但心里高兴,也送来半张糜面锅盔……

5.2.11 进城路上

顺祥感动,一一劝他们拿回。心情澎湃,这些乡亲们跟先前茂山说的一样,给他的都是赞赏和支持,没了理性的顾虑,打消了无名的烦恼。心想:怂管毬呢,只要冷庙沟的乡亲们能熬过来比啥都强。心情一高兴,就想起茂兰。粮食分了、地里没活了,给曹文隆交代了一下,抬腿就往城里跑。

走到半路,看到大道旁聚着一堆人。挤过去一看,一辆驴车翻在路边,本村的两个后生浑身是土的正抬一个血肉模糊的中年人,细看是茂山。二话不说,赶紧把驴车扶正,放上茂山,也不套驴,拉起就往城里跑。进了县医院,还好没伤要害,右腿折了,肋骨断了两根,胸腔里积了些血,医生给做了手术,打了石膏,住院。

茂山交粮,交的早,人本不多,当天就办完手续,拿了□□出来,说还要给队上置办点儿家什,大家有什么事尽可去办,于是就在城里找家大车店住下了。自己哪也不去,就在店里候着,两个后生怂管,倒是逛了个美。住了两天,村里有人捎信来说,粮食分了。茂山驾起车就往回赶,驴车飞奔,迎面碰上汽车,躲闪不及,驴车一歪就翻到沟里去了。

贾顺祥叫后生们赶紧回去报信,顺便带些住院的钱财衣物回来。自己在医院里陪床。茂山无大碍,只能静养。两人谈心,顺祥说起心中不安。茂山问村里情绪怎样,顺祥说很好。茂山说,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村里人拧成一股绳,一切无事。但是,你公粮帐一定要把它做平了。

茂山婆姨来了,宝斗、宝斗小妹有彩、树生也跟来了。顺祥交代了一番,出来,奔了北关师范学校。

刚放寒假,学校寂静,寻不见人。

转了两圈,远远看见紧北边上排窑洞下来一人。走过去,是段和生。和生见是顺祥,咬牙切齿,握拳想打,又怵顺祥虎背熊腰,骂一声:

“你驴日的,干的好事,害的茂兰好苦!”

“她在啊达(哪里)?”

和生不理。顺祥循和生来路奔去,一脚踢开窑洞门。茂兰正在炕上躺着……

茂兰回校,不久发现自己怀孕,撑到快显怀了,寻了安塞她堂姐家(广权嫁到安塞的大女儿),村里的一个赤脚医生,给做了流产。(千嘱万叮不让她姐给冷庙沟的人说。)条件不好,技术不行,弄得死去活来,不知是感染还是弄坏了什么,流了好多血,身子就亏得不行。回来,硬撑着上了几天学,考完试,难活得不行,就倒下了。学校放假了,师生都急着回家,没人理会。幸好还有个痴心郎段和生,也不回家,前后帮忙照顾着……

茂兰看到顺祥进来,顿时两行泪就流下来了。顺祥蹲到炕前,握住茂兰伸出被子的手,只唤:“兰子,兰子,俄来了。”

“你来做甚?”

“俄来娶你!”

“真格!”

“咱村打下粮食了。全村都红火,趁这喜庆,咱们过年就办事!”

“你又喧谎呢。”

“茂山在城里住院呢,俄明天就和他说去。”

一声吼:“你休想!俄们家早就提亲了,俄把你做的丑事先告诉茂山叔去。”段和生一直跟在后面看着、听着。吼完一溜烟跑出了门外。

顺祥陪茂兰坐了一夜。茂兰一看到顺祥,心里就暖和和的,所有的怨气都化作了深情的眷念,靠着顺祥的胸口,不停的说,不停的咳。顺祥抱着茂兰,发现那健康丰满的身体变得那么单薄、颤抖,抱在怀里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绵羊。他忽然感到,他爱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条生命,一个抱紧就拥有,放开就消失的生灵。这种感觉折磨得这个壮汉从心底里生出刻骨铭心的痛楚,泪流满面……

5.2.12 茂山施计

段和生跑到县医院,找到茂山病房,李家一家人都在。和生走到床前说:

“叔,您要给我做主,你们可是收下俄家的彩礼的呀!”

茂山知他想说什么,也不惊讶,也不言传。

段和生就把茂兰怀孕、流产,顺祥去探望,要娶茂兰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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