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同尘·其二（1 / 2）
“李侍郎, 战事已平息, 陛下也不日将回京论功行赏，你等为民生奔波, 劳苦功高, 何以这般匆匆告假回乡？”</p>
“张兄，你我乃知交，为保命计，关于这京中时局, 有些肺腑之言李某不吐不快。”</p>
“李兄请直言。”</p>
“女帝初立，虽有不世战功, 但百姓们不知她执政如何，又无子嗣以安天下人心, 近日来颇有风言传说成氏要挟开国先帝大律为大越重择帝君, 倘若女帝不让位，京中恐有风波了, 你若不想夹在中间被逼上了谁家的船，不妨也一同告假回乡暂避风波吧。”</p>
成国公府。</p>
一大早，仆人们拿着扫帚打着呵欠去了门前，打算换下已被雪水打湿的丁忧谢客牌, 岂料一开门，便看见一个紫衣官吏站在门前的雪地里。</p>
这段时日，常常有些不知所谓的官僚求见成钰, 想要在季沧亭回朝后, 让他出面为他们这些石莽旧部求情, 仆人们早已不胜其烦。但当朝三公亲自拜访，还是让他们愣了一下，方认出来其人，行礼道：“石太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未知太尉何事驾临敝府？”</p>
石梁玉双手笼在袖中，神色平静道：“石某唐突拜访，乃是为了国事，不知老师是否愿意拨冗一见？”</p>
石梁玉曾在小龙门修习过，按照大越尊师重道的国风，官吏们称呼旧日恩师也并非不妥，只是他如今已位列三公，仍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倒是足显诚意。</p>
仆人们犹豫了片刻，唯恐耽误什么重要国事，便让他稍等前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有人引着石梁玉入了府中。</p>
成国公府乃是炀陵里最为雅致之处，眼下正值隆冬，府中连廊之下，冰湖结霜，楼阁渐次间，红梅送香，乃是读书人最喜的那般景致。</p>
石梁玉随着成府的管事进入一处暖阁，才一踏入，便隐约嗅到一股清淡的药香，随后便见风帘后，有个人影正独坐自弈。</p>
“学生石梁玉，见过老师。”</p>
闲叩棋盘的声音稍稍一顿，成钰那平静里带着三分清冷的声调徐徐传出：“太傅已故，我这里不必持弟子礼。若为汝父旧部之事，便不必谈了。”</p>
一句话里两个人，字字如蜂，蛰得心底一痛。</p>
石梁玉神色平静如故，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吾自除国贼之后，便不以石莽之子自居，自也不是为其旧部说话。今日前来，不为其他——陛下回朝在即，但朝野内外流言纷扰，皇孙的存在亦是时刻威胁帝位，老师与陛下相知，断不会令她为难。”</p>
“……”</p>
袅袅茶云自杯盏里徐徐模糊了眼帘，成钰道：“我不在时，你们将整个天下压在她肩上，如今也想让我成为你们这样的人？”</p>
……是了，就是这样的反应。</p>
石梁玉陡然生出些许报复的快感，道：“这是陛下自己的选择，督学在或不在，陛下都会以天下苍生为重，从前如是，而今亦然。徐公等宿老便是知晓陛下之为人，才这般勠力辅佐，如今天下仍有儒生非议于陛下的正统，只消督学以自身名望为陛下登高一呼，大越盛世即在当前。”</p>
徐公说，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季沧亭将自己熬人的情念生生撕裂，凭着一腔死志活到现在，命途又给她开了个玩笑。</p>
多余的话徐鸣山只是没说出口，在这个炀陵，有无数人期待着他能走出这个空寂的府院，去承认季沧亭已做了皇帝的事实。</p>
皇帝是什么？那是一个将万民压在肩头，不妥协就撞得头破血流的位置。</p>
“……陛下看重彭校尉，而杀他的苟正业乃石莽旧部，京中那些旧部虽早已归顺，但听闻陛下回京后要清洗朝堂，人心惶惶，故而才骚扰督学意欲讨保。督学若不出面表态，待陛下回京，天子一怒之下，必将其他观望者推向拥立皇孙登基这一方。”</p>
石梁玉说到这儿，顿了顿，道：“有些话徐相不便说，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江山风雨飘摇，然一地不容二主，请督学公开向陛下宣誓臣服，并……自请丁忧退隐。”</p>
帘里陡然传出一声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石梁玉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知道到火候了，又出言相激道：“当然，督学也可留在炀陵，自此与陛下君臣相见，徐公都放下身段了，督学当不会介意区区三跪九叩之礼。”</p>
但良久，他仍未等来成钰的怒形于色，只闻他轻声一笑，道：“石梁玉，你这份妖智，最好放在正途。”</p>
石梁玉心头一沉，道：“……督学何出此言？”</p>
“无甚，只是忽觉你前言虽大义凛然，却将个中紧要之处片语带过，譬如彭校尉之死，或是京中谣言出处，事未厘清便要我表态，未免有布局之嫌，略感好奇而已。”</p>
石梁玉沉声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也许是督学早对我有所成见，故而有所偏见。”</p>
“不是偏见。”成钰纠正了他，“我确实是开始见恶于你了。”</p>
石梁玉深吸一口气，起身道：“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今日本官之言皆为陛下霸业所虑，倘若督学一意孤行要与陛下作对，本官也无话可说，只望督学切勿泯灭良知，徒生祸乱，请。”</p>
石梁玉拂袖而去，良久，门外庾夫人抱着孩子走出，一张略带沧桑的眼看向成钰，道：“我都已听到了，渊微，你好似对石太尉颇有疑虑。”</p>
“此人言辞间前恭而后倨，及至探问间，恨意昭然，想来对我早有旧怨在心。”</p>
庾夫人不解：“为何？你应未曾得罪过他。”</p>
小龙门里桃李繁生，对石梁玉此人，成钰印象不深，只是他曾偶尔留意过那些投注在季沧亭身上的热切目光，或许这个人也是其中一员。</p>
“缘故不必深究，我隐隐记得此人面相多舛寡亲，若能守住本心或可善终，若不然，便是他的不幸了。”</p>
庾夫人道：“抛去此人为人不说，他所言确实句句为真，便是他不说，他日天下人亦会要你表态……渊微，你若有心，早就去推演沧亭的帝王气数了，如今卦爻生尘，你仍是迟迟不愿为之，可是不愿面对于她？”</p>
他这双眼，早已看不得星象万千了，又何谈推演气数？徒增烦忧耳。</p>
“岂止不愿？那时我常笑世人徒夸山河，却不及她半分气魄担当，然经年时转，未想到我也成了庸碌世人之一……如今却是只觉得，天下兴亡，不及她。”</p>
当年论兴山河，戎马越天山。</p>
而今一炉香尽，相许隔重山。</p>
……</p>
腊月廿九，越武回京。</p>
“……三军犒赏俱由兵部礼部共同排布，依律而行。另外臣等已代陛下处理民生政务若久，各地甫经战乱，来年一应雨水工事，尚需陛下亲览。”</p>
回到炀陵的第三日，季沧亭始终未提起成钰的事，一头扎进政务里，熬得几个年纪稍大的老臣都叫苦不迭。</p>
“徐相所言，朕已连夜批改完毕，再有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杂务，若再拿来搪塞拖延于朕，便是不妥了。”</p>
“这……”徐鸣山等人早有预料，而今也只得起身低头，“陛下，眼下民心归附，不宜节外生枝，何不再压上一阵？待坊间流言稍息，再步步铲除那些心怀不轨之人？”</p>
季沧亭按了按自己连日未曾平息的眉心，语调冷漠道：“彭校尉，是朕为数不多的亲人，朕携天下之势，不代表朕要将不臣之人也一并视若子民。”</p>
季沧亭虽民望如日中天，但她既不立储，也无意于婚娶，一时间弄得京中流言四起。徐鸣山与几个重臣也深知季沧亭如今杀性极重，唯恐她回京之后为彭校尉之死不管不顾，才特意放了些政务拖住她的时间，想让她暂息雷霆。</p>
岂料她心志坚定，要做的事必定设法为之，而对她理政的天赋，徐相等人也大为惊奇，短短两日间，百余封奏折毫无错漏。</p>
“陛下若想调查此旧案，其实也并非不可。”徐鸣山道，“当时经办此案的，乃是石太尉，因他亲自布计擒杀石莽，所交彭校尉一案的卷宗亦是详实非常，故而我等并未多言。倘若陛下不信他，亦可派遣一值得信重且有能为之人重审此案，这个人……就在炀陵。”</p>
老彭的案子并没有这么简单，倘若季沧亭真的亲自下场清洗炀陵，便是正面和炀陵里那些暗藏着的不服于她的势力对上，几番谣言推波助澜之下，如今已隐约变成了保皇派和女帝派的党争之势。</p>
而最大的保皇党，那个从开国以来辅佐了所有正统卫氏皇脉的成家，就是她称帝的大道上不得不面对的敌手。</p>
季沧亭闭上眼，道：“成钦兄长为战祸所害，成府尚在守丧之中，何必相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