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九五之尊·其四（1 / 2）
正月十五, 月隐星沉。</p>
季沧亭的车驾在一片昏暗的夜色里缓缓驶入了建昌的城门。这座大越王朝最富庶的南都, 今夜似乎无人安眠。</p>
“告诉庾氏族人，今夜无论发生何事, 不可轻举妄动。”</p>
季沧亭同随从交待罢, 掀开车帘一望，刚巧看见路边的楼阁上，有个睡不着的孩子正趴在门窗上好奇地看着街道上陌生的军士。</p>
她幼时曾来此游玩，曾见灯市煜熠, 行客如织。像那孩子的眼神，她不知见过多少, 又有多少如这样的幼童，在一片战火绵延里, 失去了家。</p>
“陛下, 已经到了。”</p>
车外一个贵族门阀模样的男人走了近来，却也不下跪, 满脸笑容地只叉手弓腰道：“下官建昌都左仆射费良，特来迎接殿下。”</p>
气氛一时冷凝，跟着季沧亭来的军士斜睨此人：“费大人，你可是目无圣上？”</p>
那费良早有准备, 道：“这圣上不圣上的，我建昌路遥，尚不晓得炀陵如何作论。何况炀陵早就弃我建昌于不顾, 我方诸多周旋, 乃为天下大乱止定纷争, 争取到今日停战之机，殿下莫不是想耽误时辰？”</p>
军士们怒目以视，车里季沧亭淡淡道：“此行舟车劳顿，确实不宜耽误时辰，你过来。”</p>
费良本想激她，却见她听上气定神闲，无奈之下只得依言上前，孰料刚一到车驾前，左右军士直接出手将他按跪在地上。</p>
“你——”费良刚出声想大叫，背上直接被踩了一脚。</p>
这一脚不急不缓，踩在他背上却宛如被擎天石柱压下一样，费良当即感到脊骨一阵酸痛，一口血涌上喉头，双膝咣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p>
“费卿辛苦了，平身吧。”季沧亭神色如常地踩着这块“下马石”走了下来，道，“……如果费卿起得来的话。”</p>
她带来的军士们俱都满身带着战场上人命堆砌起来的血杀之气，更莫说季沧亭本人。一见她当真如传说般一副杀神之姿，建昌门阀们只同她对上一眼，便觉浑身颤栗如筛糠。</p>
府中早已备好盛宴，季沧亭到时，一眼便瞥见站在一侧的匈奴代表。</p>
“如此重要的和谈，右贤王本人不来吗？”</p>
匈奴代表是个秃头的年轻人，见了季沧亭，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我乃右贤王世子，由我代替父王，有何不可？”</p>
季沧亭蔑然一笑，同左右道:“既然都能代表了，当时就该听你们的话，派条狗来也是一样的。”</p>
右贤王世子勃然大怒，被旁边的人按住，恨恨道，“看来大越是没打算和谈！”</p>
“左右提出求和的非吾大越，你父王没教过你求和就要有跪着的样子？”</p>
“你！”</p>
“世子息怒，世子息怒……”建昌门阀们连忙安抚，见季沧亭态度强硬，以至于比匈奴更难应付，权衡之下，想来预备好的毒酒也用不上，使了个眼色，让后面端着毒酒的扈从先撤了。</p>
为首的当地门阀拱手请坐，季沧亭也不客气，直接在主位上就坐，旁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好声好气地劝着。</p>
“……今日两方既来此，无非是为了少造杀戮，缔结和平。如今右贤王方已献出诚意，愿迎娶宗室女奉为阏氏——”</p>
“先停停。”季沧亭直接打断，“第一，炀陵没有适龄的宗室女，第二，即便是有，朕也绝不同意和亲。大越建朝以来，嫁了五位公主及诸多贵女入厄兰朵，厄兰朵犯边之举却仍未休止，老调重弹没有意思，下一条。”</p>
态度强势，不留余地，为人亦如传说中一般霸道无两。</p>
得出这样的评估后，建昌门阀们互看了一眼，口气反而放缓：“右贤王的确是诚心求和，倘若殿下不允和亲，那便派遣世子为质子，入大越十年，这已是厄兰朵最大的让步了。”</p>
说起来也算是大越建国以来头一遭，往年都是派公主去匈奴和亲，如今却被逼迫得献出质子求和。</p>
季沧亭瞥了一眼那右贤王世子，冷笑一声：“匈奴人亲情淡薄，你虽为右贤王的接灶人，但十年质子，足以让你其他兄弟取信于右贤王。而你只能被软禁在炀陵不得自由，逢年过节还要向朕磕头谢恩，这样的日子，你愿过？”</p>
那世子脸色发紫，忍着怒火道：“我为厄兰朵愿牺牲一切，父王已献出最大的诚意，大越莫要得寸进尺。”</p>
季沧亭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虽有怒却无悲色，便知道此人必不可能来做这个质子，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道：“好，朕也非是专程为寻衅而来，降书献上吧。”</p>
匈奴人们听得满腹恼火，但谁也未敢动手，乃是因季沧亭一到这里便毫不掩饰她身为武者的杀意，即便是自诩虎狼的匈奴人，也不敢轻易将脑袋送到她的面前当第一个祭品。</p>
“降书就在此，不过，盖玺印者，当为卫氏正统嫡子。”</p>
听到这一节，季沧亭晓得他们终于是聊到正题了，看着那些人微微躲闪的目光，道：“不必阴阳怪气，朕知晓皇孙现下正在建昌，何不让他来见见朕这个亲姑姑？”</p>
一阵沉默，有人道：“皇孙的确在此，只不过微臣敢问一句——倘若见了皇孙，殿下当如何待之？”</p>
季沧亭道：“你们希望朕如何待之？”</p>
“我大越以礼法制御天下，殿下的确拥盖世武功，可一时以收拢民心，但长久以来，以女子之身凌驾四海，难堵天下人悠悠众口。”</p>
季沧亭没有反驳，继续笑问：“那依你看？”</p>
“依臣等而言，殿下此时已足可名留青史，待厄兰朵归顺我大越之后，不妨急流勇退，将皇位禅让于皇孙，做个镇国长公主，以周全声名，吾等岭南文儒自当为殿下歌功颂德。”</p>
此言一出，连同匈奴这边的人亦连声附和，学着文人腔调道：“是极、是极，连年征伐，我部早已是一众老弱残兵，并非不肯归顺，乃是畏惧殿下雄师，倘若有皇孙登基为我等作保，右贤王旗下诸领主也好讨个心安。”</p>
满堂气氛似因此转暖，片刻后，一片劝和的声音里，季沧亭有一搭没一搭地鼓起了掌。</p>
“法子是好法子，只不过朕单知晓你们顽固古板，却不知你们还蠢钝如猪，还是半座城的猪，着实让人叹为观止。”季沧亭眼底一冷，“按你们的说法，反倒是朕成了令天下不安的源头了？”</p>
堂中似有一阵朔风掠过，灯火摇曳间，照见众人各异面色。</p>
“事实如此，我等不过据实以告。”</p>
“哈。”季沧亭一起身，众人皆是一惊，随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便见她缓步走下来，“朕乃军武出身，平生所信奉者，乃是一个‘争’字。皇位非不可商榷，只是朕既已登临九五，当为大越挑选合适的皇储，皇孙自也在朕的考虑范围之内。朕信皇孙，但不信尔等，除非让皇孙亲自在朕面前阐明所志，否则朕大可视尔等有曹魏之野心！”</p>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直白得让那些暗怀心思的投机之辈纷纷低下头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