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1 / 2)
大城进入三月,不见天日的淫雨连绵,不到下午三点,乌云遮天蔽日,让人恍惚以为到了黄昏。
市郊殡仪馆,白一站在整容室的操作台旁,认真地用乳液滋润因死亡失去弹性,边缘蜷缩的碎裂肌肤,依次将其捋开。
新来的实习生,围着屋角的水槽,已经吐到生无可恋。
白一暗自替他们叹了口气,运气不好,实习第一天就遇到高空坠尸,口中却摆足严师的架子:“吐完继续观摩——”
她取过针线,利落又温柔地将破碎的皮肤缝合在一起,“缝合面部时,手法要细致,注意藏线,否则会影响后续妆容。”
抬头的瞬间,目光倏地转为严厉,“明白吗”
看着三张面露恐惧,生怕点头慢了被她叫过去实操的煞白小脸,白一趁低头时,飞快地抿了抿嘴。
教学持续了三小时,面目全非的往生者,恢复了本来的清秀模样,安详地躺在鲜花簇拥的冰棺里。
白一吩咐实习生将冰棺送去守灵室,转身去了馆长办公室。
“小白,我不同意你辞职,”张馆酱色的脸笑成一朵谄媚的花,“你是我们的招牌葬仪师,大城不能没有你……”
白一打断他,“张馆,我来馆里五年,一天都没休息。”
“我知道,”张馆忙不迭地点头,“好在最近来了几个兔崽子,不然这周末你休息两天?”
“癌症晚期,找不到原发灶,已经扩散到整个腹腔,”白一的声音清冽又平静,“医生说,最长一年,最短六个月。”
“六个月……”张馆笑容僵在脸上,“怎么可能,你才二十六。”
“张馆,做我们这行,生老病死,应该看得透彻,”白一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不过早走一步。”
年过四十的汉子,眼眶渐渐泛红,他胡乱地揪了两把头发,低下头。
“这五年,谢谢张馆对我的包容。”白一认真地向他鞠了一个躬,“最后的一个月,我会尽快让他们独当一面。”
张馆嗫嚅着还想再说,白一利落做了个结尾:“还有几位逝者要整理,张馆,你先忙。”
对于死亡,往往是身边的人,更加难以接受。
她接到医生下的死亡通知书时,也不过是坐在医院长椅上,发了会儿愣。
再抬头已是深夜十点。
白一招呼已经吐到麻木的实习生回宿舍休息。
一如既往地将整容室收拾干净之后,她用洗手液仔细清洗手臂,直到再也闻不出异味,这才换回常服,朝停车场快步走去。
绵雨在天地间织起一张蛛网,罩了她满头,白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抽出一支烟,点燃叼在嘴里。
辛辣的气体顿时从口腔径直贯穿到肺部,她舒服地叹了口气,顺手将烟蒂摁在垃圾桶上,矮身上了身旁的红色mini。
Mini开出大门,驶上市郊快速通道。
往日一到这个点,超载的重车络绎不绝,今夜却有些冷清,白一开了许久,也没见到其他车。
她打开车载音响,正好放到AC/DC的《HIGHWAY TO HELL》。
狂放的重金属,瞬间充斥车厢,白一紧张了一天的神经,逐渐松弛,手指随着节奏轻叩方向盘。
后视镜忽地闪过一道亮光,随即路面微微震动,一辆重型集装箱车从她车旁呼啸而过,飞快地将她甩开五六十米。
远处的路灯,像是电压不稳,开始闪烁。
音响里,BON在嘶吼:“Going down,party time, my friends are gonna be there too,I'm on highway to hell.”
尾音拔至最高处,忽然转为沙沙的电流声。
她伸手正想要调试,路边倏地蹦出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路也不看,跟只兔子似的,自顾自地往路中间蹿。
白一吓了一跳,急忙去踩刹车。
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吱吱的尖叫,几乎快要擦出火花。
事发突然,两人距离又近,就算猛打方向盘,也不可避免地会撞到她。
还没等她再想,路牙出现一个黑衣男人,侧身跟在女人后头,全然无视她的存在。
白一尾椎骨陡然一麻,瞬间蹿到四肢百骸,愣是逼出一身冷汗。
与此同时,闪烁不定的路灯像是约好似的,悉数熄灭,整条路除去车前的两道光柱,再无光亮。
一切像是默剧,安静又诡异。
暖黄色的灯光,静静地照着黑衣男人惨白的侧面。
所有的慌乱在看到他的刹那,化为乌有。
此刻在她眼中,只有他的存在。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她的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渴望。
只要他愿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时间,空间,对她完全没有意义。
只剩下最原始的欲望,在皮肤下撕咬着,要破土而出。
对面车道突然射过来两道雪亮的光柱,闪花她的眼睛,霎时让她清醒。
白一暗骂一声。
再做任何反应都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葬身在她车轮下。
可惜了。
可惜什么,白一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心神被面前男人全盘吞噬。
她清楚地看见,车头撞上男人的那一瞬,他转过头,面容既无悲伤也无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