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1 / 2)
翌日,南境下起大雪,将昨日战场上的狼藉悉数掩埋,徒留白茫茫一片,好似这般就能够藏起血腥味呛鼻的横尸遍野。</p>
大梁王帐中,传出一阵摔碗怒骂声。</p>
“滚,孤不需要喝药,身强力壮得很……”</p>
“王上,您就听御医一言吧。”</p>
“孤是大梁之主,为何要听庸医的话?来人,将那些说孤有病的玩意都拖出去砍了,现在就去……”</p>
帐外的亲兵正在踌躇,是进账领命,还是说几句忠言逆耳,这时一名身形消瘦的青衣太监缓步走了过来,正是梁王最宠信的宦官。</p>
亲兵们心中膈应这涂脂抹粉的阉/人,面上还是恭敬行礼,“宋公公。”</p>
军中将士私下里都在传,梁王之所以偏爱这阴阳怪气的奴才,是因为此人有八分像苏辞,这些年来不管去哪儿都带着他。</p>
这位宋公公男生女相,绝对是个教人魂牵梦绕的美人儿,不少将士瞧了都动心,可见皮囊委实好,就是品行奇差,是个嚣张跋扈、趋炎附势的阴险小人。</p>
若是往日,宋公公定然对一众亲兵鼻孔朝天地嗯一声,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入营帐,今日格外反常,只是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目光冷冷的。</p>
亲兵们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瞬间羞红脸低下头,这阉/人实在生得太俊俏了,简直是祸水,似乎比平常更美,多了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和……一丝大雪的寒意,许是他们在这大寒天站岗的错觉吧。</p>
宋公公一入帐,就见司徒不疑奄奄一息地倚在床榻上看着,昔日战场枭雄如今面色枯黄、整个人干瘪瘪的像副尸骨,半副身子已经瘫痪,五感下降,浑身肌肉还会时不时抽搐,疼得他牙齿打颤,这是以毒淬体的下场。</p>
司徒不疑目光混沌,根本看不清事物,依稀根据身影辨出来人,使唤道:“咳咳,你来得正好,孤新命人打造了一把美人剑,上次教你的剑法可记住了,舞给孤看。”</p>
转眼,就有亲卫递上一把似玉无瑕的清冷宝剑,上篆刻着行云流水般的纹路,像极了当年苏辞陪北燕帝南下时舞的那把美人剑,人心难测,熟不知司徒不疑在心心念念些什么。</p>
宋公公接过剑,恭敬地俯首躬身,低眉顺眼道:“是。”</p>
青衣太监足尖一点,身若飞燕,衣袂轻甩,剑如游龙般出鞘,竟端的是一派教人心折的风姿,生出几分仙人之态。</p>
饶是司徒不疑眼瞎,依旧痴迷地盯着舞剑的太监,自言自语地低声道:“红衣,还差一身红衣。”</p>
忽然,外面一声火琉璃的轰鸣,地面抖了一抖,亲兵慌张进来禀报,吓得匍匐在地上,“王上,苏辞率燕狼卫夜袭大营。”</p>
若是平日,亲兵需大声禀报好几遍,那病到耳朵半聋的大梁王才能听清楚,今日却不用。</p>
司徒不疑一瞬听清了苏辞二字,目光锃亮,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整个人亢奋地直发抖,“给孤披甲!取孤的方天画戟来!”</p>
不知凭着怎么的执念,行将就木的大梁王竟回光返照地从榻上猛然起身,大喝道:“宋词,还愣着干嘛?伺候孤穿甲!”</p>
宋公公温顺道:“是。”</p>
亲兵震惊得眼神发直,瞧着那几乎算是死人复生的王上,那人笑得狰狞,像厉鬼一般,嘴边一直反复念叨着苏辞的名字,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王上对苏辞的执念怕是比对大梁江山的执念还深。</p>
司徒不疑的黄金甲分量不轻,他眼下这糟粕的身子骨怕是金甲一压人就能立即断气,亲兵刚想劝两句,谁知宋公公捧着盔甲走到司徒不疑身边时,就被大梁王狠狠抓住手腕,蛮横地扯到跟前,金甲哐当一声掉到地上。</p>
司徒不疑兴奋得灵魂都在焚烧,吞人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太监,癫狂念出两字:“苏辞。”</p>
“宋公公”浅笑抬眸,风华万千,美得万物刹那生灭,慌了大梁王的心神,紧接着一把匕首深深刺入他腹中,配上帐外不绝于耳的厮杀声,血与雪交融,一热一冷,暗夜无边……</p>
亲兵大惊,刚欲呼喊救驾,就被苏辞袖中机关飞出的暗器封了喉,王帐外的亲兵不知遭遇了什么,亦是一声惨叫。</p>
司徒不疑低头看着腹部的匕首,噗通一声背靠着床榻瘫在地上,眸红似滴血,嗤笑道:“没想到大将军一生光明磊落,也耍开了阴谋诡计,行这小人行径。”</p>
大将军目无波澜,凉薄地瞧着衣角上溅的血迹,有些嫌弃地拂了拂袖,声寒如冰,质问道:“还记得程锦怎么死的吗?我只是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可惜……总觉得还得太轻。”</p>
小人又如何,她连杀人屠城的罪名都不是第一次担了。</p>
梁王仰天大笑,高兴得有些癫狂,“哈哈……苏辞你变了……”</p>
没想到第一个发出这般感慨的竟是司徒不疑,他看得出苏辞的眸已冷到狠绝,行事越发毒辣,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沉沉的死气,“算起来你我也是少年相识,当年半月山一战初见,你十四岁,我十七岁,那时的红衣金甲何其肆意疏狂、目下无尘,一横剑便是千军怒,一归鞘便是战事捷,可如今……也和孤一样丧心病狂的疯子。”</p>
苏辞目光微动,似平静湖泊中起了一丝涟漪,眸中透着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情绪,淡漠道:“这世上谁不会变?”</p>
一代代少年或长成忠义之士,或长成奸佞之徒,皆是自己所选,怨不得旁人半分,可这世上万般情非得已,是非一晃而过,岁月蹉跎后,才发现拼凑不出一个昔日少年。</p>
司徒不疑强撑着身子要起来,未果,最终还是狼狈地坐在地上,咬牙道:“孤不甘心,孤还没有和你决一死战……”</p>
大将军嘲讽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决一死战?你可知我是如何潜入你大梁军营?多亏梁王残暴不仁、尽失人心,大梁朝中的臣子和王公贵族要你死的人太多了,反倒便宜了我……若非你欠我的人命太多,我都不会亲自来,因为你不配。”</p>
司徒不疑:“哈哈,孤不配?是又如何,孤不配为君,不配为王,但苏辞……你比孤好得到哪里去?你杀的人一样不比孤少,犯下的罪孽如孤一般滔天,该下九幽烈狱,可叹你骨子里还是个好人,判官见了怕都要笑——一个满手鲜血的人竟一腔仁慈,滑天下之大稽……”</p>
苏辞一脸无所谓,拿起方才舞的美人剑,阴沉沉地朝他走去,“我不在乎。”</p>
“可天下容不下你这样的人”,他不知哪来的怒气,激动到经脉逆行,一口鲜血吐出,捂着胸膛咆哮道:“朝堂之上群臣利益勾连,你那碧血丹心于他们而言,是大患,是仇敌,于这天下熙熙攘攘的人心而言,你便是彻头彻尾的异类……你一心护的世人,他们……容不下你。”</p>
大将军一路走来得罪了多少人,被多少人恨之入骨,长公主看不惯她赤胆忠心,谢王世家看不惯她霁月清风,帝王看不惯她心怀天下,而这些其实是他们求而不得的,所以会生妒,会生怨,会生恨,像天下大多数人一样。</p>
时光荏苒终让苏辞那双月华般的眸子凉了,但又隐约能瞥见初见时少年眼中那抹流光溢彩,平淡反问:“我为何要让他们容下?我活成什么样子,护着什么人,是我的事情。”</p>
活着已经够累了,何苦还要揣摩旁人的心思?她所求的不过坦荡二字,他日阴曹相见沈涵,莫让恩师戳着她脊梁骨劈头大骂而已。</p>
司徒不疑一怔,似中了诛心一箭,无力般扯了扯嘴角,“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可笑的人?”</p>
大将军手中的美人剑已架在他脖子上,轻轻一划便是一串血痕,“有了。”</p>
司徒不疑缓缓地闭上眼睛,成王败寇,他这辈子第一次认命,“孤曾羡慕过姬泷……他自幼时起便有你陪伴,一生相护,连江山都为他守着,可自孤懂事起,身边就空无一人,除了一帮各怀鬼胎的大臣宫人,外加上那个昏庸暴虐的父皇,连生母的面都没见过……苏辞,别怪姬泷忌惮你,无论文韬武略、胸襟心性,你比他强太多了,比诸国君主都强太多,若……这天下换你为王,该是怎样的光景……”</p>
若是他身侧亦有一个苏辞辅佐,又该是怎样的一生?</p>
剑落,血染王帐,那曾搅起乱世风云的枭雄走到末路,死在了他最倾慕的那把美人剑下,也许并非倾慕,人生之初、孩提之时哪个不是心性单纯,向往着日后能成为苏辞那般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人,只是之后千般不得已,万般不由心,都变了。</p>
本心如何,有的人弃了,有的人忘了,极少有人会像大将军这般一生既功德无量,又罪孽深重,毁誉参半,得失不论……</p>
司徒不疑已死,大将军走出王帐时,仿佛卸了半身千斤重担,有些摇摇欲坠,说到底是支撑她的执念了结了一半,这才是最糟糕的。</p>
所以对周围的异常察觉得慢了几分,太安静了,原本应在帐外接应的燕狼卫不见了,她听闻寒剑出鞘声时,猛然回头,利剑已抵在心口处。</p>
淳于朗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阴冷一笑,“大将军果然大胆,敢只身夜闯梁王帐,弑杀国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