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1 / 2）
说到底，淳于初再不待见自己老子，却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南楚。</p>
南楚皇因为烟云轻之毒整日咳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益衰老，不过几日头发全花白了，毒性之烈前所未见，让一群当摆设的御医束手无策。</p>
一场夺嫡之战后，南楚的朝局跟被车轱辘碾过一遍似的，七零八落，狼藉遍野。</p>
淳于初这位板上钉的新帝受罪地收拾烂摊子，还要衣不解带地侍候在南楚皇榻侧，人都消瘦了一圈。</p>
这日，他在案前提笔，刚要拟旨从民间征召大夫。</p>
却听病榻上的人咳嗽道：“没用的，烟云轻无解。”</p>
那人不为所动，“不试试怎么知道？”</p>
面上再冷，心里仍旧牵挂。</p>
南楚皇有意无意地笑了笑，有感儿子的孝心已知足了，似有深意道：“初儿，你要记住烟云轻无解，一切已成定局，不可强求。”</p>
淳于初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瞧出丝毫端疑，只当自己多心了。</p>
……</p>
昨日，黎清进宫探望苏辞，特意将一直养在将军府的小黑猫“傻狗”抱进了宫，将军府那群光棍家将对小家伙照顾得格外用心。</p>
街坊四邻时不时瞧见一群大老粗围着只慵懒的猫儿端茶递水，殷勤得和娶到媳妇一样，简直没眼看。</p>
北燕帝也算明白了，兵部尚书和当世高僧轮番上阵还没一只猫顶用，傻狗撒娇地钻进大将军怀里，萌萌地喵了两声，又亲昵地舔了舔那人的手指，就换得苏辞的星眸动容了一二。</p>
帝王当日便差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到南境，命陆非厌把雪戮狼弄到皇城来。</p>
南境，营帐中。</p>
那十二上将之首见信冷冷一笑，瞬间破口大骂，“他当雪戮狼是山里的小白兔啊，说逮过去就逮过去，那贼鬼的畜生素来就听苏小白脸的话……”</p>
徐越提醒道：“陆上将，那是大将军，不是小白脸。”</p>
没错，这个徐越就是当年害沈涵战死的那场燕关血役唯一的幸存者，三千新兵蛋子就他一人被射成了刺猬还活了下来，命硬得跟块硌牙的石头似的，被陆非厌相中，拎来做副将。</p>
姓陆的和苏辞相处没规矩惯了，闻言挑眉，“胡说，明明脸白得很。”</p>
他本就生得比女人还美，花容月貌，眼角一颗美人痣，挑眉间邪魅又自带一股风流，若是换件儒袍往皇城里一扔，绝对是一支名花、矜贵公子，谁能想到这么个翩翩公子以前会是一方土匪头子？</p>
徐越：“……”</p>
“我说她是就是，把十万苏家军扔给老子就跑了，害得老子被皇帝老儿当驴驱使，莫名其妙到南楚打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地撤兵。”</p>
徐越表示，您官大您说啥是啥，不由感伤道：“大将军什么回来？兄弟们都盼着呢！”</p>
陆非厌皱眉，若有所思，“信上说，苏小白脸病了，皇上特许其在将军府静养，御医说见见故友，能宽慰病者心神……”</p>
呵，故友？</p>
他一下把信扔了，火冒三丈地揪住徐越的衣领，抓狂道：“那头身宽体肥的牲口都算故友了，老子给她拼死拼活的算啥？”</p>
徐越一脸便秘，极力保住自己即将被撕裂的衣领，“上将，您比牲口强。”</p>
“……”</p>
“您别误会，卑职是说您比牲口用处大。”</p>
“……”</p>
还不如第一句呢！</p>
陆非厌松了手，掐了掐眉心，“闭嘴，去把那位‘故友’给老子找来。”</p>
“可咱找来，也没法子送去皇城。”</p>
“那你说怎么办？”</p>
“要不下点蒙汗药？”</p>
陆非厌坏笑地扯了扯嘴角，撺掇道：“好主意，你去试试。”</p>
然后，那缺根筋的徐越真的端着一锅掺了佐料的红烧肉递到雪戮狼跟前，毫无意外，本在空地上晒太阳的大家伙高傲地嗅了嗅，骤然起身，追着徐越满营地咬。</p>
陆非厌一出营帐就看见这滑稽的一幕——雪戮狼一口咬在徐越的屁股上，格外有分寸地把裤子扯了下来，没伤到皮肉，露出某人白花花的屁股蛋。</p>
“陆上将救命啊！”</p>
徐越麻利地躲到他身后，捂着屁股，鬼哭狼嚎。</p>
陆非厌本来不打算管这事，可第二封八百里加急的信函到了，催得紧。</p>
雪戮狼摩拳擦掌地盯着他，满眼里写着“不让开，连你一起扒裤子”，自从徐可风走了后，这畜生没了戏弄的对象，恶趣味倒是一丝未减。</p>
按理说陆非厌好歹是个万军统领、一方大将，不至于和只畜生计较，但这人没品得厉害，对上雪戮狼挑衅的目光，较上了劲。</p>
于是乎，一群站岗的苏家军弟兄就看见两个幼稚的蠢东西，撸袖呲牙地大眼瞪小眼，丢人显眼！</p>
徐越两条腿真发抖，屁股凉飕飕的，眼瞧着就要哭出来，“陆上将，怎么办啊？”</p>
陆非厌这才想起正事，用剑鞘敲了敲狼崽子的头，没好气道：“苏辞想你了，让你去趟皇城。”</p>
徐越：“……”</p>
上将脑子被猪拱了吧，哪个畜生听得懂人话？还不如下蒙汗药来得带劲。</p>
然后他就傻眼了，被敲头的雪戮狼不仅没恼，赤红的眼睛顿时一亮，欢天喜地就跑出了军营，快得和道白色闪电一样。</p>
徐越：“陆上将，它去哪儿了？”</p>
“你眼瞎啊，那不是皇城的方向吗？”</p>
“它它……它听懂了？”</p>
“都和你说了这牲口鸡贼得很，简直是鸡贼界的祖宗，可惜它主子是个蠢货，一辈子傻缺得要命。”</p>
“……”</p>
古籍里就说雪戮狼通人性，但生性桀骜，极难驯化，他对大将军的敬仰之情又上升了一个台阶。</p>
徐越白痴道：“咱不用派人跟着吗？”</p>
“呦呵，哪匹马追得上它？”</p>
“万一它不认路怎么办？”</p>
“你真是军中奇才，拥有赵云生的磨叽劲和炎陵的蠢脑袋”，陆非厌真想一拳把人揍扁，凶猛吼道：“那鬼东西会不认路？它连皇宫都杀进去过。”</p>
下属捂着险些被吼聋的耳朵，连忙道：“对对对，是卑职忘了……不过话说来，赵上将和炎上将去皇城后一直未归，大将军得了什么病，他们也不捎个消息回来。”</p>
陆非厌闻之皱眉，玩世不恭的脸上蒙上一抹严肃，事情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连黎清的踪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p>
他沉声道：“秘密派人去皇城打探消息，尤其是大将军的近况。”</p>
“是。”</p>
……</p>
苏辞身子骨不好，又嗜睡，一到午睡时分北燕帝怕吵到她，都会移到偏殿去处理政务。</p>
傻狗在苏辞榻侧睡餍足了，就轻巧地跳下床，欲出去磨磨爪子，刚雍容优雅地走到殿门口，抬起眼就和一身明黄色小衣袍的奶娃娃撞上。</p>
那奶娃娃也就刚高过大人膝头，走路都有些不稳，见了小黑猫，咿呀地笑了出来，迈着胖嘟嘟的短腿就要扑上去。</p>
傻狗最怕生人，扭头就往内殿四蹄狂奔。</p>
奶娃娃费力地跟在后面，蹒跚了半天才走到床榻旁，好奇地床上睡颜安稳的美人儿，孩子自然从不出美丑，只本能地判断亲近与否。</p>
苏辞一醒来，目光就跌进孩童水汪汪的明眸中，大梦初醒得见这世上最干净的眼睛，何其有幸？</p>
奶娃娃好奇地盯着她，左瞧右瞧后露出个欢喜的笑容，吮指道：“抱……抱抱……”</p>
苏辞莞尔一笑，已知晓孩子是谁，目光停留在他胸前的长命锁上，那是当年大将军亲手为他系上的。</p>
她起身，温柔地将其抱入怀中，温柔道：“上次见你时，还丁点一团，如今都这般大了，你父皇为你起名为何来着……”</p>
奶娃娃似是听懂了，用小手把长命锁捧到苏辞面前，锁后面已经刻了字，咿呀道：“宗宗……宗儿……”</p>
苏辞瞧了眼锁头，亲昵地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元宗，我知道了，是个好名字。”</p>
不知为何，大将军对上孩子澄澈的眼睛，在那净眸中看到了一幕关于繁华、关于盛世、关于海晏河清的天下，像一场悠远的梦……</p>
遂而笑道：“万元归宗，天下之主，宗儿日后会是个贤明的君主。”</p>
孩童听不懂，只觉得女子笑得亲切，也一同展露笑颜。</p>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打破了这份宁静。</p>
“娘娘您不能进去。”</p>
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高声道：“大胆，皇后娘娘岂是你们能拦的，小太子在殊词宫附近走失，若是出了差池，你们担得起吗？”</p>
被惊动的北燕帝从偏殿走出，不悦道：“宗儿走失了？”</p>
扶苏茗立马跪在地上，“请皇上恕罪，奶娘本抱着宗儿去御花园，走到殊词宫附近时被人打晕了，宗儿也不知所踪，臣妾并非有意擅闯殊词宫，实在是忧心宗儿。”</p>
北燕帝嗤鼻一笑，“你的意思是，殊词宫的人掳走了宗儿？”</p>
扶苏茗否认道：“并非，臣妾只是想尽快找到宗儿。”</p>
侍候在帝王身后的太监头子刘瑾也算是在这宫墙里百炼出炉的人，不由心道：扶苏皇后往日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今日如此蠢顿？</p>
苏辞抱着奶娃娃缓步走出殿门，微微躬身行礼道：“拜见皇后娘娘。”</p>
曾有一刻，扶苏茗没有抬头望见那张祸乱山河的容颜，还以为是大将军还朝了呢。</p>
北燕帝撒了一手好谎，骗南境将士说苏辞在京城，骗京城众人说大将军在南境戍守，可再弥天的大谎总有被捅破的时候。</p>
帝王从刘瑾手中接过披风，快步上前为她披上，满目的柔情，心疼道：“可是吵到你了？”</p>
跪在地上的扶苏茗一抬头愣住了，惊艳于苏辞绝世的容颜，惊讶于那铁石心肠的帝王竟也有化为绕指柔的一日。</p>
苏辞摇了摇头，恰逢怀中奶娃娃兴奋地叫道：“父皇。”</p>
北燕帝似也极喜欢这孩子，露出一抹慈父的目光，忽然想到了什么，立马抱过胖嘟嘟的元宗，“他近日长胖了，你抱久了手臂定会酸……对了宗儿，父皇问你，你是怎么跑进殊词宫的？是谁带你来的？”</p>
奶娃娃想起母后之前教他的话，这会儿却不想说了，眼瞧着大实话就要冒出来。</p>
苏辞突然道：“宗儿累了，让皇后带回去歇息吧，莫要追究。”</p>
她欠了扶苏澈好多人情，就为了这一点，大将军便永远不会为难扶苏茗。</p>
帝王皱眉道：“阿辞……”</p>
这一声愣把还跪在地上没起来的一国之母吓住了，声音是巧合，身形是巧合，可这个阿辞是哪个辞？</p>
扶苏茗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心思细腻，又有手段，不然也不会力压一众嫔妃登上后位，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脑海里闪过，荒谬绝伦无比接近真相。</p>
北燕帝见苏辞望着元宗的星眸难得不再死气沉沉，自然也千依百顺。</p>
但他依然冷声对扶苏茗道：“朕许你母仪天下的殊荣，把后宫交给你管，是因为朕觉得你性子冷淡无争，定能让朕的后宫安静点，如果你做不到，有的是人愿意做。”</p>
扶苏茗脸上依旧清冷，心却被一把刀捅进捅出，火辣辣的疼。</p>
凭什么，当年惊鸿一瞥，她芳心暗许，不顾父兄反对嫁给一个废太子，绝食三日换来父亲倾尽扶苏家的金银助他登位，入宫六年相伴不弃，她性子再冷傲，对他却是无微不至，换来的就是这个吗？</p>
帝王见苏辞温柔地为孩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自己的神色都柔和了下来，“至于宗儿，阿辞若是喜欢，不妨留在殊词宫养着。”</p>
“不可”，扶苏茗冷艳的容颜上出现一丝裂痕，终究是为人母。</p>
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再尝不了骨肉分离。</p>
元宗生下来后，被交给先皇后抚养，受了多少虐待，她费尽心思地爬上皇后之位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吗？</p>
“有何不可？交给你养都能让宗儿走失，你这亲生母亲做了什么不心知肚明吗？”</p>
扶苏茗一身狼狈，卸下所有尊严，重重叩首在地上，压制着满腔的恨意和怒火，咬牙道：“皇上，臣妾知罪了，日后定会好好照顾宗儿，绝不会有半分差池。”</p>
岁月当真骇人得紧！</p>
恍惚中，大将军看到昔年认识的扶苏茗——那个淡然脱俗的女子、那首清冷叹绝的诗词，终于在这浑浊的后宫中如耗尽光辉的星辰……陨落了。</p>
以后世上再无茗妃，只有皇后。</p>
“我不喜欢养孩子，谁爱养谁养。”</p>
苏辞扔下一句话，便进殿了。</p>
待人都走后，殿门安静下来，她也倦了，半倚在榻上睡了过去，依稀梦见……</p>
那年树影婆娑，一名红衣将军藏在树上，偷瞧树下的冷艳女子抱子悄然泪下，她本以为那么冷的人不会哭的，她本以为那么好的母亲不会算计孩子的，她本以为……那时师傅还在，一切都不会变……</p>
睡熟了，她本以为的事情后来都忘了。</p>
……</p>
殊词宫外。</p>
刘瑾奉旨将皇后请了出去，扶苏茗还在患得患失地抱紧怀中的元宗，整个人憔悴了不少。</p>
“她……”</p>
扶苏茗的冷眸中闪过不甘，质问刘瑾：“她是谁？”</p>
刘瑾狡猾一笑，娘里娘气地回禀道：“殊词宫的娘娘。”</p>
“你知道本宫问的不是这个。”</p>
纵然是当年权倾六宫的谢皇后，她都没有感到半分威胁，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p>
刘瑾抱着拂尘，似笑非笑的站在原地，好似深宫中一只老妖精，看着眼前清美孤傲的人开始面目狰狞，像看过无数次一样，不由叹息。</p>
“您可能不晓得”，他回头瞧着延绵无尽的宫墙，像吞人的血盆大口，浑身一哆嗦，回神道：“在这望不见头的深宫中，曾有个叫阿辞的小太监陪皇上熬过十年冷宫岁月……这世上有些人的情分您比不了……”</p>
刘瑾在这宫墙根下站了一辈子，吹的凉风比吃的盐都多。</p>
他见过那粉雕玉砌的小太监是如何追在废太子身后嘘寒问暖的，见过那桀骜不驯的将军是如何在朝堂上为帝王披荆斩棘的，可是啊……</p>
他也见过那野心皇子是如何把小阿辞送于他人榻侧的，也见过那一朝天子是如何算计大将军到令人心寒的，直到支离破碎，物是人非。</p>
皇后闻言后，一脸死灰地离开，晦暗的眸中无有挫败，只有疯狂的不甘。</p>
“又一个人毁了”，刘瑾望着凤袍高贵的背影，笑眯眯说到。</p>
身侧的小太监不明所以，稚声问道：“公公你说什么？”</p>
“没什么，等你熬到我这把年纪就都懂了。”</p>
小太监挠了挠头，没懂。</p>
“对了公公，皇上吩咐让咱想法子使宫里的木兰树提前开花，你瞧这……”</p>
“哎呦，这大冬天的，皇上真会给老奴出难题。”</p>
“这可怎么办啊？”</p>
“你去内务府找专管花草的胡大人问问，开不了花就让他小心自个的命。”</p>
“是。”</p>
刘瑾爱漂亮地整了整衣冠，刚要迈进宫门，回去继续伺候北燕帝，却突然低头盯着门槛愣神了。</p>
小太子第一次把小太监牵回宫的时候，小太监险些被高高的宫门槛绊倒，却痴迷崇拜地瞧着小太子，仿佛那人是她的神明。</p>
“瞧我这烂记性，多少年前的事了？”</p>
他摸鼻子轻笑道：“陛下永远这样，喜欢的东西若是不能握在手里，便会先毁掉，之后再想方设法地拼凑起来，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p>
有什么用呢？</p>
帝王永远不懂，何为破镜难圆。</p>
……</p>
当雪戮狼出现在皇宫里时，一群禁卫军看着眼前比百兽之王还雄壮的雪白大狼，握剑的手都在哆嗦，这玩意成精了吧！</p>
尤其是那双赤红色眼睛一瞪，顿时有种骨头都被啃断的错觉。</p>
禁卫军统领严迟一路狂奔过来，纵然他之前见过雪戮狼，但人心中对嗜血野兽的恐惧是本能的，不由咽了口口水，高声道：“让开，皇上有旨不能伤了它。”</p>
将士们一让路，雪戮狼提鼻子嗅了嗅，就朝殊词宫撒丫子狂奔而去，高兴得脸上都快开出花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