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1）
那年冬天特别特别的漫长，阴冷潮湿，柳如媚躺在烘的火热的炕上，看着眼前的女儿，她会唱歌会跳舞，会抱着妈妈的耳朵说悄悄话，会献宝似的从衣兜里拿出一颗水果糖给妈妈吃，乖巧懂事的孩子。她感觉自己是一具有呼吸的干尸，躺在床上，透过小小的窗户看灰色的院墙，她想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罢。
可是春天来了，细细软软的嫩嫩的草芽，在去年枯草里偷偷的冒出了头，远处有不知名的小虫在鸣叫，她的心突然又活泛了起来，她要离开，无论去哪里，绝对不能老死在这个地方。沈尚儒一如从前，默不作声，小小的初阳已经懂得察言观色，她不安的看着爸爸妈妈，大大的眼睛里挂着泪不敢流下来。
她走的义无反顾，身后是初阳撕心裂肺的哭喊，在沈尚儒怀里扭动哭喊：“妈妈，妈妈，你不要走，初阳乖乖听话，初阳再也不闹人了，再也不买要洋娃娃了，妈妈……”她始终没有回头，无论是面对丈夫的沉默还是女儿的不舍，她不能心软，女人对别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与其活着如同死去，她愿意轰轰烈烈的死去。
她静坐了一天，等天慢慢的黑下来，外面熙熙攘攘的宾客都已散去。沈初阳进来看着她，些微的错愕：“刘夫人，外边准备了一点粗茶淡饭，您凑合一口吧。”
“初阳，妈妈对不起你。”柳如媚站起来企图拥抱沈初阳，她略略的侧身躲了过去。
“刘夫人，您从来就没有对不起过我，您对不起的是我爸爸，我替他感到不值。”沈初阳看到满满三大箱信件原封未动，胸腔里奔腾着满满的恨意。“您为什么不看看这许多年爸爸都对您说了什么？是思念还是怨怼，是愤怒还是爱恋，您一点都不好奇吗？”
“你爸爸一定从来都没有怨过我，如果有怨或许只是火光电石的瞬间，他心里从来没有恨的。”柳如媚开始哭，凄凄漓漓，呜呜咽咽，她哭自己被人欺骗了的青春岁月；她哭自己低声下气的这许多年；她哭自己的那棵大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伫立在自己回家的路边。从此以后，她只能做一只没有脚的鸟，飞，不停的飞，就是死，也要死在高飞的路上，再也没有那个等她归来的灯塔；她将是一个无根的水草，随波逐流，无论是漩涡还是暗礁，无论是激流还是风暴，她都只能不停的漂，不停的漂……
她终于是失去了最后的退路。
“刘夫人，看在我爸爸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您一场的份上，前尘过往我再不追究，从此以后大家互不打扰，阳关道或者独木桥，我们都各走一边，有朝一日狭路相逢，彼此都不必留任何的情面。”沈初阳慢慢整理父亲留下的信件，刺目的大字刺激着她的心脏“吾妻如媚亲启”。“刘夫人，您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女人，看到这么多的信竟然一封不拆。”
“那是因为我不配，我没有资格，我再也不是二十年前他的妻子如媚……”她看着她的女儿，有三分与她神似的脸。
“您果然是有自知之明，难怪能在那么多男人面前无往不利。”沈初阳忍不住的嘲讽。
“初阳，我是你的妈妈，你拿刀扎妈妈的时候自己不会疼吗？”柳如媚看着她的女儿，她的心似有一千把刀在同时剁，碎成泥，变成沫。
“妈妈？呵呵呵，妈妈？我七岁急性肺炎，我爸爸抱着我步行三十里地去医院看病的时候你在哪里？天那么黑，我发着高烧，憋得喘不过气，漫天的大雪，没过膝盖，我爸爸用床单把我绑在怀里，走不到头的路，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庆幸着，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妈妈会不会来看我？我十五岁来月经，我哭的要死，那么多的血，突然就流出来了，染红了雪白的棉布裙子，我想死了也就算了，这样我就不会再恨你，不会再想你，是我爸爸拜托了学校里的一位女老师来照顾我，你或许认识的，那是整个镇上公认的最古板的女老师，她看着我，心疼的抱着我，她的怀抱竟然出奇的温暖，我想如果我有妈妈，丑一点笨一点，古板一点八卦一点都是好的！我二十五岁要结婚，你早早的认出来我，你或许也预知了将要发生的事，你既没有提醒我也没有要保护我，我就想知道婚礼上那些你和爸爸和我的照片刘哲瀚是怎么拿到的？难道没有你的一臂之力？”沈初阳神经质的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会让刘哲瀚处处想要报复，不惜牺牲自己的婚礼，他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他是商人，精明算计是他的专职，都没有算计过你。或许他终究不如你的狠戾，他牺牲的是外人，比如我；你牺牲的是家人，比如我和爸爸！”
“初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柳如媚从来都没想过得到谁的原谅，因为她自己都不能原谅她自己，这一生她做过很多事，对的错的，她自知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她也觉着自己并不是十恶不赦，她不过是自私的想要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过是抛下了自己不爱的人，她一直活得理直气壮。可是今天，听到她的女儿这样说，还是感到难堪和难过。那个记忆中的小孩，有着软软的嘴唇和嫩嫩的脚丫，嘟着肉嘟嘟的小嘴巴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她耳边，痒痒的，笑闹成一团。可是，她是嫌弃她的，因为嫌弃自己，所以嫌弃这个孩子，每每看到她，都会反复提醒她那不堪的过去，愤怒与懊恼折磨着她，连带着她不喜欢那个孩子。
“刘夫人，有一句话你说的是对的，你果然是不配，你不配得到我爸爸的爱，你不配做一个母亲，你不配拆开我爸爸留给他妻子的信！诚然如你所说，我爸爸不会恨你，他爱你都来不及自然不会恨你，他不恨你，我就不恨你，但我永远都不会爱你，因为往后余生，我只爱爱我的人，不想恨谁，因为不值得，因为太浪费时间与精力。你回去吧，再次感谢你能来送我爸爸，他地下有知一定是欣喜的，他死也瞑目了。”沈初阳感到累，五脏六腑被掏空的累，失去的是再也回不来了，穿着爸爸新买的小红皮鞋也追不回来了……
沈初阳缓缓的往外走，看到门外站着刘哲瀚和王旭，她似乎还礼貌的笑了一下。刘哲瀚感觉自己被施了定身术，看着沈初阳从身边走过他竟然挪不动一点点的脚步，他想伸手拥抱她，可是他的双臂似乎有千万斤重，怎么都举不起来。他做了什么？他这个混蛋？他到底报复了谁？如果上天的雷长着眼睛，他愿意站在空旷的地方被劈成八瓣。
柳如媚还是走了，她红肿着眼睛散乱着头发，步履蹒跚，远远的看着沈初阳，她跪在父亲的棺材面前，始终没有抬头，这一世终是她柳如媚对不起沈尚儒，如果有来生，她愿意来守护他，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火热冰冷，她愿意化作一棵树，站在他每日上下学的路边，春天开出绚丽的花，夏天搭起沁心的凉，秋天结出甜美的果，冬天站成回家的姿势静待他日日走过。如果有来生，愿他沈尚儒再也不要遇到如柳如媚一般的女子，她是跳脱的马，迷人的狐，高飞的鸟；他是沉默的山，安静的树，流淌的水。上天注定了的悲伤结局。如果有来生初阳不要遇到她这样的母亲，活得自私且虚荣，生下她，嫌弃她，抛弃她，牺牲她，确实猪狗不如。从她决心离家的那一刻起，她盘算好了结局与退路，唯独没有将沈初阳算进她的势力范围内，她终是舍弃了，永远的失去了她……
“初阳，你喝口水吧。”这几天沈初阳守在父亲灵气前水米不进，苍白着脸，红肿的眼，耷拉着肩，犹如纸糊的小人，风一吹就碎了。“初阳，今天爸爸下葬，你让他安心的走吧。”钟子兮握着沈初阳的肩，轻声安慰。
沈初阳抬眼看着爸爸微笑着的慈祥的遗像，片刻的眩晕。“子兮，我想吃的饭。”钟子兮匆匆的去厨房给她煮了一碗面条，她端着碗，就着咸涩的泪，呼噜噜全部吃下去，然后吐，吐得昏天暗地，似乎要将胃吐出来，她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脸憋得通红，无力的干呕，她再也没有爸爸了……
他们这个闭塞古老的小镇，千百年来一直实行土葬，小小的一堆黄土掩埋一个逝去的灵魂，在逢年过节会有孝子贤孙过去烧一把纸钱，放一挂鞭炮，以此来寄托思念之情。村里的阴阳先生给父亲选好了风水宝地，在离学校不远的小河边，风景秀丽，离父亲热爱的岗位也近，那里将是他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