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戏 其五(1 / 2)
“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特别碍眼呢?”
闹市区,行人往来如繁盛时节的葵花丛林。甘栾带着甘岚,如同牵着一颗小太阳,他们逆行于热切眼神的海洋,在一片正鲜活的向日葵浪潮中,艰难开辟新的狭道。天空忽然窄得像条拉直的线。面对的人正大光明,背对的人都突然得了歪脖子病,或近或远,朝(Chao)阳招摆的脸盘子盈盈热切,近乎淹没,但又若即若离。这就像一口永远无法喘回的气,眼看着死神织毛衣,眼看着那线衣渐渐成形,眼看着“死亡套头衫”即将笼罩你。
就在今天,如果我没有大开杀戒。甘栾想,那我将被视线杀死。这是一次绝望的了悟。终于,他忍无可忍,转身掐住甘岚的脸,拇指与中指下陷,虎口托着下巴,这使甘岚不得不仰头,下颚线褪去阴影,脖颈细嫩若白玉,下垂眼随着视线半阖,像收束的含羞叶,刘海被风吹开,褪色发尾微微后落。此时人群微滞,俩人如同海浪中竖起的礁石,经受着来来往往的暧昧“拍打”。甘岚的脸被一名绝望的人类蹂躏着,尽管这张脸毫无罪孽可言,甚至无辜。绝望使人类散发寒气,礁石变冰山,冰山掐着无辜者,森森道:“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特别碍眼呢?”
眨眼,再眨眼,无辜如甘岚不甘道:“你介样不阔干。”
不客观是应该的。甘栾没再理他,打电话给叶里:“下次再想做招摇的事,只要给我条狗链就行了,栓大型狗的那种。”电话那头一阵响动,换成叶靖:“你是不是傻了,你待的地方那么多人,哪个砍过头的会在这时候偷袭你们?”
“你以为我想啊?你们让我和甘岚……”
他们十指紧扣,同穿黑色风衣,甘栾长款,甘岚短款;但造型设计相同,左袖上臂一块方形淡蓝口袋,拉链口系了条宽布带,长长地拖下来,其上印有外文“Die Lehre vom Sein”,布带尾巴嵌上金属圈,垂坠一颗空心五角星,随着步伐前后招摇。甘栾不情不愿地将拉链拉到顶,遮住脖子,显得神秘;甘岚则敞开上衣,露出浅蓝背带裤,一只裤脚折起,显得活泼。
甘栾对着电话吼:“蛾子要扑发光体,那是发光体的错了?!”
“好了好了,改换路线。”贴在二人耳里的微型耳机如此说到。
一个人老是躲在家里,身体会起不可思议地变化,譬如,某些无法言说的地方,会长出彩色的毛毛——这是叶里的独家理论,介于无法确认上次偷袭的来源,他建议两位阿宅多多出门走动,亦即:主动诱敌。
耳麦那头也不知是谁,讲话跟梦游似的,昏昏欲睡的气息隔着耳塞都能游过来:“嗯……你们可以往小路走,不要跟那两个白痴吵了,嗯……”叹气:“纪大附中知道吧?不知道就搞导航,嗯……”打哈欠:“往那边走,走小路。嗯……附中今天放假,学校里没人,那里是个好地方。”说完,对方主动切断了。甘栾回头望一眼,甘岚正揉着满含泪花的眼睛。虽然他也很想跟着耳机打哈欠,但是——他左手使了力,甘岚茫然看向他。甘栾低低地说:“你是不是忘记今天出门是干什么的了。”
甘岚停止揉眼睛,并排跟上甘栾,一根手指在甘栾掌心里曲了曲,朝他嬉笑,眯起眼:“杀了那个偷袭你的人。”
“是跟紧我,”他习惯性手插口袋,不巧把甘岚的手也牵进去了。
……
在马上抽出与如何不动声色地抽出之间游移了一会,他自暴自弃地选择了不抽出;才接着说:“关键时刻你就跑。我们有很多人,你懂了没,要杀人去玩游戏,不要在这打乱我的计划。”
说着说着,二人拐进一条小巷,纪大附中附近的路线,甘栾还算熟悉,毕竟在这里混过一学年。也是巧,他准备让甘岚在附中上学,所以无论今天有无收获,都可以当作提前带甘岚熟悉环境。过一会,他又觉得这个想法可耻的像个闲操心的老妈子。甘岚,他只要让这个人活着就好了。所谓祸害遗千年,这一点他对甘岚颇有信心:“你多动症晚期是吧,”甘岚要去踢路边的易拉罐,他把甘岚拽回来:“你白天跟晚上是两个人你知不知道,精神分裂吗!”
“被你发现了。”甘岚突然严肃起来,脸色钢盔一般:“这都被你发现了。是的,我在夜间会受月光束缚。就像服了软骨散,我这么说,你们人类会懂的吧?”
甘栾目视前方,仿佛旁边没这个疯子。
疯子蹦蹦跳跳:“我们怪物活得苦,只有在白日才能把夜间聚集的幽暗混沌能量发泄出去。你们人类是无法理解的。”
“是的,”甘栾用上甘岚的语气,冷冷道:“我们人类只想消灭你这种异端。”
不知不觉,耳机很久没出声了,甘栾拿出手机,发现没信号——他猜是被屏蔽了。附中门口像被肃清过,半个人影都未见,连门卫室都是空的。逃跑就是认输。甘栾说:“走吧,这就是你即将上学的地方。”他也不知甘岚有没有察觉这些不对劲,总之这个人一直都很不对劲,比疯子还疯子,让他察觉异常,跟让他有自知之明有的一拼。
纪大附中是纪城最大的中学,占地面积是该校的一个吹嘘点,他们从操场逛到教学楼,一幢一幢轮过去,逛到甘栾精神恍惚,想给自己打个急救电话。
美术室门口落了一架纸飞机,多动症跑去捡起来,推开美术室的门,一股颜料混杂的味道散溢开,盖过走廊的灰尘味。
甘岚趴倒在美术室的讲桌上,像一滩石膏泥:“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甘栾想:他们的目标是我,带上甘岚是不是多余了?或许他们顾忌甘岚?
他说:“你躲在这里,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乱跑,我会来接你。甘岚。”
甘岚侧过脸,双瞳映着微光,使他眼神专注:“这是你的命令吗。”
“是的。”甘栾想:我还要说点什么,我还得说些什么,我有能力让他听话。要物尽其用。“你过来。”甘岚就过来了,甘栾扶上他的后脑:“你的命,是我的,我现在交给你保存。”应该笑一笑,他想,他弯下眼角。于是,甘岚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还有一丝……未明的难过,像微雾里的晨露,透凉清澈,又朦胧。甘栾继续说:“不要死,甘岚。”
执着点在“不要死”,他一直知道,但就是不明白,这个人对他的意义,为什么高至“不要死”,又止于“不要死”。
“等我来接你。记住你是谁,我给你的位置,我给你的身份,它早就是你的了。”甘栾往后退了几步,甘岚留在原地,垂下眼,像一株缺水缺光的黯淡植物。
如果有末日……
他终是离开了,但最后那句话比身影留的久——
“专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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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要找回信号。甘栾跑出空荡荡的校园,一路畅通无阻,当他冲至人流纷扰的大街,竟有种回归人间的错觉。电话瞬时响了:“怎么就你一个了?甘岚呢?”
“他在附中躲着。”甘栾没机会继续问下去,对面吼了起来:“赶紧的!剩下的人全部去附中!槽!又被摆了一道!”
他们在说什么……他听得懂,但不想意识到。不想明白,只愿做个贪睡的愚者。
……嗓间一股奇痒,绞缠出血腥味。
如果一个人,总让你觉得末日来临,总让你尝到血腥,总让你犹豫,总让你逃避,总掐住你的心脏要么猛烈颠宕要么静死窒息,如果这个人不是你的,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他让我生病,很重的病……甘栾想。是不是杀死他就能获救了?
杀死他。
他不能死。
只要杀死他。
只有他,不能死。
像几天前的那晚一样,甘栾又开始猛咳,一面掐住突然发病的咽喉,一面全速往回跑,冷冽的风灌进胸腔,刀割一般,他说不清是风还是心脏,是风太残酷还是心脏太脆弱?残酷与脆弱?这两个形容词太可笑了……这不是甘栾,不是他。这是一种病。他想起来了,似乎有种遗传病……甘显说过,他是偷听到的,但具体的,他全忘了,是什么病,是什么时候听到的,都不记得……那么他有吗?那么甘岚呢,他到底是谁?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甘岚是谁?谁能回答他?死去的爷爷?弃剧的父母?阴魂不散的鸟人们?曜城那个叶家?谁都不可信。
他回到美术室,看到甘岚蜷伏在一个人的身上,气息阴狠,膝盖抵住那人脖子,青筋暴起,全数全力,使得对方毫无挣扎的余地。他紧紧捂住那只弱鸡的嘴,一手持短刀,举高——少年浑身浴血,绯红淹没发尾,左手铭刻热烈的红色,眼瞳透亮,嘴角撕裂笑容,下巴溅射到的血花鲜明刺眼,像贪食的恶鬼。这个甘岚是清醒着的,是清醒的恶魔。可是他要杀人,甘栾看出来了。
“停手。”他说,他径直走过去,只有他能接近这个疯子:“我要活的。”
“他必须死。”甘岚瞪着他,第一次用这种表情面对甘栾。
底下的人疯狂扭动,甘岚的短刀电一般落下,那人便少了只耳朵,惨烈的嚎叫刺出甘岚指缝,他却在这时扬头,一滴殷红的血泪一般滑落,他细嫩的面颊全是血泪,他面目全非,他洇红的眼尾在此刻具有真正意义,这是溢血的眼尾,这是嗜杀的妖怪。
“我必须杀死他,哥哥。”
纸飞机。甘栾忽然看到甘岚胸口口袋里夹着的纸飞机,一条细线从久远繁杂的回忆里挑起来,拉长,不断拉长,扯出一张张胶片般的画面——
“你是故意留下的,是不是。”他说。他突然心灰意冷,就像被困进一片乌云,看着世间流落灰雨,蒙上一层阴郁。他于云端见山峦,山峦如森玄重叠的高塔,无尽地吞没万灵万物,淋湿的飞鸟,狂乱的丛林,倾覆的兽穴,坍塌的矮居,茫然的山民和一抹踽踽独行。独行者若隐若现,如同游移渺然的雾气,他的孤寂使他行将透明。
这便是你给我的牢笼,使我困于此而不移,使我目不转睛,使我降落这晦暗天际、萌生雾气的雨,使我远离,使我满目杀机,使我永世不得见——那个欲将消却的正面的你。
目标不是他,一直都不是。
那天的袭击,是冲着甘岚来的,他们故意袭击他,目的是吸引甘岚。他们成功了,甘岚就像疯了一般——所以,他们知道甘岚有这种本能,这些人了解甘岚——如其所愿,甘岚被那个袭击他的人勾走,直到晚上,他才在巷尾找到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甘岚。中间发生了什么,连甘岚自己都不记得,或者假装忘记了,毕竟,面前这个人,从来,从来都不曾对他说实话。
“你早知道这个人的目标是你。”他没说错,因为甘岚的眼底……这个笨蛋,根本逃不过他,一丝一毫都逃不掉。
这是多么的可悲、可笑、可恨;这个人,上一秒让他觉得“你是为我而生”,一举一动,纤悉无遗,一颦一笑,毫发毕现,他以为他牢尽掌握。可下一秒,无能的枝蔓已牢牢锁住他的双脚双腿,动弹不得,进退维谷,原来是他反被困住。是他们天生相克,还是……还是这个甘岚,仅是为他而设?
“你就是想留下来杀了他。”他抓住甘岚的刀刃,头次,甘栾被怒意支配,凝视的目光不再掩饰。那瞬间,他见到甘岚的眼瞳像是幻化混杂了所有颜色,但终归混沌,虚无和漆黑。一旦意识到无能为力,马上就会放弃,这种行事风格并非甘栾独有,甘岚也是,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刀柄——马上便有人上前压走了那个死里逃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