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续夜 其六(2 / 2)
某个字眼刺到甘栾心神:“你说什么?”
甘岚死死盯着甘骁出现过的窗口:“我是真的……我是真的……你才是,你才是假的,骗子,傀儡,哼……区区人类。”
受某种预感驱使,甘栾走上前,捧着甘岚的脸:“我是谁?看着我,我是谁。”
甘岚的眼珠缓缓转回来,让面前的人坠入深深的夜空:“你是真的……你是真的……”
手心根本接不住那股绵延,他用拇指揉着甘岚湿润的侧脸:“真的……什么?”
“甘栾,离他远点。”边优带着秦医生闯进来,甘栾缓缓朝那二人偏过头,眼中烧着暗红的怒火。
秦医生当起和事佬:“不要过度逼问,会起反效果。”
甘栾又一次放开神志不清的甘岚,将他交给秦医生,几个小时之内,两次。或许小叔叔说的精神问题,不是没有。
边优拉着甘栾,神色急切:“趁甘……”他仿佛咬到舌头:“你的小叔叔不在,我有话对你说。”
甘栾问秦医生:“他去哪了?”
“我暂时……”秦医生很可疑地闭上嘴,改口:“这位不是有话要说,你们快点吧。”
同样的灯光,对面人的同款迟疑,像是把几十分钟前的时光又折叠回来。甘栾又一次放下窗帘,这似曾相识感,新鲜得像刚从海里捞起的鱼,活的腥咸味。
惨白的光照出边优活生生的犹豫:“我知道你不愿意听到任何……关于我和你小叔叔的事……”甘栾闭上眼睛,他有些眩晕,这几天本就混沌,一提到过去,他就像沉进浑浊的记忆之河,浮沉窒息。那是多久前的事了?时间跨度是个模糊的东西,特别是对他来说,他现在在这里,是在这里,可是又像不在,他被拖进过去,黑色记忆无处不在,困住他,剥夺他的呼吸。他安慰自己:都过去了。叛徒。都死了。叛徒。没有人知道……叛徒。
十二三岁的时候,甘栾渐渐淡忘了老爷子的面庞,也不再执着父母突兀的退场。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他的过往只教会他与人敌对,要么就漠视、不屑,最好的态度是彬彬有礼、保持距离。命运仅派发了两个同盟给他,一个甘骁,一个边优,一个为他站到河对岸,一个因他渡河而来,他接受了,本着求生本能。他靠他们完成一段出走,从阴影中逃离。
说不上从何时开始,又是因为哪个契机,甘栾觉得满足。说到底,他知足。或许命运不仅吝啬给予他盟友,还教会了他知足。孤高只存于他人眼中,曾有一段日子,他的世界狭小而充实。甘骁和边优应是两个极端。甘骁是声色场里的一杯酒,玫瑰色,香气醉人,从这杯倾到那杯,似乎什么都沾染,又似乎什么都没带走,终年流离,混杂了沉淀了,酿成而今的醇浓;边优的白,是鸽群的羽翼,是风中水洗床单的肥皂香气,是一块浑然光洁的玉石,在黑水中央,任暗流涌去,他自出离。甘栾的同盟有两个,刚刚好两个,一个家里,一个门外。家里,醇酒是他唯一拥持;门外,白玉是他唯一把握。
他不在乎他们是什么样的,他只认为他们分别是他的,这已足够。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他最好的朋友同他的小叔叔纠缠在一起。
这并非是不可以的,他想。只是为什么瞒着我?如果他们互为最重要的,那是不是就等于我在失去?是不是他们也意识到这件事了,所以才瞒着我?叛徒……不是吗。
叛徒。他什么都没有了。
甘栾睁开眼:“我只是没兴趣,不代表不愿意,如果是我必须知道的事,你不妨说说。”边优摆摆手:“没什么,我提到他……只是因为那段时间跟他走得近,所以才……”甘栾猜到:“你在那时,就已经知道有甘岚这么一个人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了,那段时间他拒绝见所有人,把自己关起来……再然后,记不清了。模糊得很……模糊是好事。边优躲开了他们相撞的视线:“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
这间会客厅,可以叫“坦白堂”?“剖心居”?个个都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仿佛要跟他谈“其实我曾偷过你内裤”这种一辈子都难以启齿的机密大事。边优起身朝甘栾走近,使甘栾微微仰头,这是一个不舒服的姿势。于是边优蹲下了,两手合握,一边手肘撑着沙发沿:“甘栾。”
甘栾的下巴偏了偏:“嗯?”边优即将要说的,关乎他的过去,他有预感。因为一旦触及甘栾父母的事,边优才会流出这种眼神。哀默的,黯淡的,仿佛那些灰色过往也使他眼睛蒙尘。甘栾把下巴转回来,他不想面对此刻的边优。他在那双灰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如同面朝碎裂的镜子,同情支配着裂痕,划出无数个人影。绝望的,高傲的,颓废的,极端的,他厌弃他们。
“小叔叔说,甘岚是他收养的。”甘栾朝嘴里扔了两颗糖:“朋友的儿子。”愚蠢的逃避。边优苦笑道:“你还是这样,他说什么,你信什么。”甘栾便笑:“我不是了。”边优还想继续说,有人敲了敲门,这是暗号。“没有时间了。” 边优看了眼手表:“晚一点,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甘岚’的存在……没有那么简单的。”甘栾同他一道站起来:“那现在你?”边优打开门,走廊是空的,秦医生不在,甘骁也没回来,边优松了一口气,他转回身:“我跟他不会再见面了。”甘栾随他说,似乎对此麻木,也不想回应什么。边优继续道:“不要让他知道我来过这里。而且,我需要你拖住他,就今晚。帮我争取一晚上的时间,或许这次……你真的能接近真相。”
白色长灯闪了闪,忽然灭了半管。与此同时,甘栾问到:“边优,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边优转身,他那头灯光还在,白色灯光照出真心:“必须。”
“那好。”这头光源已寂灭,阴影描出深远:“我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
比阴影更深的,是莫能测。
“甘岚不是那么简单,我也有感觉。”他起身将窗帘拉开一条小缝,里头的甘岚在沉睡,台灯晕开了黑暗,少年的侧脸像模糊的沙画。大约风一吹就散。
边优朝着甘栾,甘栾朝着里头:“但我现在,想将他留在身边。”
“不想让他脱离我的视线。”
甘栾放下窗帘,往侧边走了几步,靠在里头那道门旁边,与边优面对面:“在真相查清前,我要对他有绝对控制权。”
“活着、安全的,待在我身边。”他一手插裤袋,一手指尖朝后,在门上轻轻点出一串节奏。
灯光忽然暴涨,像夏日里忽然袭击的闪电,明与暗相互狰狞,撕扯无声的预言。光影的对峙只是刹那,老旧的灯管挣扎完最后一口气,再无生息,阴影朝外头爬过去。
“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
他的轻声近乎温柔,他将那处阴影站成孤岛,汹涌的深黑堆成浪潮,几乎令边优站不稳。
“你离我那么近,总会有感觉。”
他与夜的城墙在高处,将深黑映在眼里。或许是他反将深黑投射,总之边优被淹没了。
“我要甘岚待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他的手指在门上画着小小的圈,摩擦声像细微的蛛丝,层层缠绕。甘栾将后脑贴着墙,微微仰头,半阖的眼森意然然,如藤树纠扯的丛林,将边优困于其中。
“所以,无论真相如何,不要伸过来。他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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