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柳氏（上）（1 / 1）
车在路上行了大概一个时辰总算停了下来。有小六子在前方热情地引着，董妈妈倒不甚担心这行路的事情。只是这在城门遇见的状况和接下来将要碰到的人事才让她焦心，见车停下，董妈妈阻止了小六子上前叫门的举动，而是赏了他几吊钱，打发他先行离开，自己这才郑重地踏上两层台子，拉了拉门环。
半晌，自有厮儿应声“来了。‘
’接着，古朴厚重的大门被人从里拉开，一厮儿走了出来，他迅速地打量了董妈妈一眼，而后半垂着头询道“不知这位妈妈有何事？”
董妈妈并不多言，只是从腕上拔下一个玉镯子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囊子，一并交给厮儿“这里面有张纸，请务必和镯子一起交给你们老太爷。”
厮儿伸手接过东西，没有再多一句话，躬身离开。董妈妈后退两步，抬首看向那高高悬挂的柳宅一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算又回来了，可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底是什么光景。秦江夫人，柳氏，乃柳老太爷膝下独女，其上有三个兄长。由于其母在诞下女儿后没一年，就早早去世了，因而柳家的男子都如珍似珠地把这唯一的小娘子碰在手心里直到出嫁。其父柳家老太爷柳元文，雅号闲居先生，原是洪州白鹿书院的山长，名满天下，桃李遍地。自己也还不到花甲之年，当是可尽心尽力继续教书育才之时，却突然辞去了书院山长之职，随后发了一封致天下学子的罪己书，书上言明其任书院山长已然二十年有余，自认兢兢业业，倾尽所学，教养子弟，不求弟子封侯拜将，只为皆可正直行走于天地之间。然其女之夫却不辩黑白，跟随他人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其女为妻，也不知行劝谏之事，此皆其无教之过。身为院师，竟无法教养己女，又有何颜面教育天才之子弟，自当辞去这院师之职。此书一出，天下哗然。可绝大多数均是赞扬之声，皆谓闲居先生当真世上少见的品德高端之人，不愧为天下文人表率。而追随父亲大人的脚步，原在白鹿书院教学文章的大老爷柳相正也辞去了职位，只是耐不住全院弟子的联名上书，再三恳求，在退职二月之后，又重新回到了书院，只是为人更加寡言持重了起来。这二人也奠定了柳氏众人的行事之道。相比这二人，二老爷柳相昀可谓混不吝了些，他喜欢的不是什么古史诤言，治国之道，反而天天四处游荡，专去寻着那些个无人问津的旁门左道研究，三五个月不着家是常有的，甚至连嫡亲妹妹的婚事都没赶回来。而三老爷柳相时则更是与大家截然不同，自弱冠后就离开了家，在外从起了商，也就年节回来看看。这也是为什么老太爷柳元文才德为众人所尊崇，大老爷柳相正清风先生也是赫赫有名，整个柳氏一族却总算不上声望显赫的缘故。
想到这，董妈妈也不禁在心里摇了摇头，自个儿在柳家也待了将近二十年，却还是摸不透老太爷的性子，说他刚直不阿，古板守旧吧，他对很多事都看得很开，比如自己的这两个儿子，他从不置喙什么。说他虚怀若谷，清风霁月吧，他又对某些事较真得很，比如女儿的婚事，女婿的作为。所以，董妈妈心里都没数，老太爷到底愿不愿意收留这个孩子。厮儿从门屋离开，唤来另一个小的，让他替自个儿守在门口，而后快步走到了前厅的院子里，找到了柳府的大管家柳策，将董妈妈的形容细细描绘了一番，又双手捧上了妈妈给的物事。早在厮儿形容的时候柳策心中就有了计较，现下看见那镯子更是心中有数，然，他并没有多言，只是打发了厮儿，往书房而去。站在门口，着小童去通报，等了一会儿，总算被请了进去。柳策倒是并没觉得什么，这老太爷若是在书房看些什么，八成是要许久的，像今日这般已是快的。进得书房，柳策先向书案后的人作了一揖。
只听见一把舒缓清晰的声音响起“说把，所为何事？”柳策抬首，檀木书案后的人仍埋首于书册中，并未看他。虽然有些清瘦，发色业已斑白，却仍可感觉其精神勃勃。
柳策忙收了目光，垂首回道“董妈妈求见。”
那边的老人仍未抬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绝本，似是随口问道“是秦夫人的陪嫁妈妈？”
“正是。”自从女儿嫁给秦江后，老太爷就将称呼从婉儿改成了四娘，而当秦川跟随当今起兵后，直接又改成了秦夫人。
“我柳家似乎与秦夫人也无甚瓜葛了。”老太爷淡淡地说道。
柳策不敢回话，只是默默地垂首站着。这老太爷和姑娘间发生的种种怕是不容他这个下人多言。柳家虽不在朝堂之内，但有何风云变幻还是知晓的。不仅知晓，这柳家的人个个奇才，闻一言而知全局，早在当今起兵之前就已预知将有大变，于是老太爷去信给女儿，望女儿能劝谏女婿三思而后行，勿贪功好权而失了本分。其实，对于这个女婿，老太爷一直都不甚满意，即使外人都赞秦江玉树临风，德才兼备，老太爷连着几位老爷就是看不顺眼。然柳家的男人都耐不住唯一的娇娘娘就是相中了秦江，一向温柔守礼，聪慧过人的小娘子就似着了魔般非卿不嫁，直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不勉强同意了婚事。自此后，老天爷是真真伤了心，对女儿出嫁后的生活不再过问，连称呼也改了。然，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伤了心，也不能真得完全见死不救，知了大周将逢大变，又去了一信规劝女儿。不意女儿不但不听，在当今正式兴兵后，居然还来信一封劝父亲及兄长辅佐当今共同成事，字里行间还在在强调这是自个儿一己之意，与她的相公无关，直把老天爷气得当场撕了书信，并严正声明，从此柳家上下不许再与秦夫人有所联系。因而，先下老太爷如此冷淡并不稀奇。再呆立了一会儿，眼瞅着老太爷再无开口的打算，柳策只得作了一揖，安静告退。
思虑一番，他还是亲自去了门口。在门外久候不见的董妈妈已然有些心急了，虽料到此番不会如此容易，但眼下的状况还是让她忐忑不安。此时，只听大门重新打开，一中年精干男子走了出来，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柳府大管家柳策。董妈妈眼睛一亮，忙欺身上前“柳管家，可还记得老奴？”
“这是自然”柳策点了点头。
“不知柳管家有何事传达与老奴？”董妈妈心焦询问。
“老太爷现下无空，请董妈妈回吧。”语罢，柳策伸手做请。
董妈妈岂会不知这无空是何意？她此刻心里真是忽冷忽热，一会儿心焦一会儿心冷，虽知老太爷是个难以琢磨的人，却不至于如此绝情啊。正在此时，柳策从怀中掏出了两件物事，递给了董妈妈“这是妈妈的东西，请妈妈收好。”董妈妈低头一看，只见那信仍包得好好的，明显没有动过的痕迹。莫非……
“柳管家，”董妈妈退后一步，并不接过“即使老奴要离开，也请老太爷赏脸看过再说。不然怕是老奴心中有怨，老太爷也会后悔。”
眼见着柳策神色间有所犹豫，董妈妈二话不说，直接跪了下来“若非迫不得已，老奴也不会求上门来。柳管家也看得出老奴这一趟行来并不容易，恳请柳管家看在老奴这一把老骨头上的份上，将信呈上给老太爷。老奴就在此跪候着老太爷的回话。”语毕，朝内叩了一个头，就直起身，垂下眸子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