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涧(1 / 2)
皇甫思凝怔了一怔, 望向那雪白的枭鸟。忽觉衣衫一紧, 竟是被捷飞的两只爪子牢牢扒住。她哭笑不得,安抚地拍了拍捷飞的脑袋, 叹声道:“凤将军,你一定很少送人东西。”
凤春山略一颦蹙, 道:“你不喜欢?”
皇甫思凝道:“怎么会有人送……枭鸟……”
凤春山道:“枭性情凶猛,为鸟中最勇健也,我很喜欢。”她顿了一顿, 想起了什么,“你该不会是相信枭獍之说,认为它是不孝之鸟?”
皇甫思凝道:“《郊祀志》里头说, 枭鸟食母,破镜兽食父, 黄帝欲绝其类, 使百吏祠皆用之。我朝惯例, 五月五日作枭羹以赐百官。”她摇了一摇头, “我并不相信上古鸟兽所言之性, 但是……”
凤春山道:“你觉得枭鸟不是好意象?所以讨厌它?”她嗤之以鼻,一扬手,雪枭振翅而飞,盘旋徘徊,“‘人有土田, 女反有之。人有民人, 女覆夺之。此宜无罪, 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君昆仑知意地解下臂鞲,侍奉凤春山戴上。雪枭扑了扑翅膀,俯冲下来,落在凤春山的臂间,金色的瞳子一扫,捷飞在皇甫思凝的怀里瑟瑟发抖。
凤春山勾起唇角,道:“上古诗云,幽王倒行逆施,人亡国殄,都是因为褒姒之女祸:‘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若想要避免此等祸事,女子需无才,不干朝政,只事蚕织。”她抚了一抚雪枭的羽翼,沾了雨,有一丝湿润的凉意,“按这些说法,女人也不是好意象。你难道讨厌你自己?”
皇甫思凝苦笑道:“你这是在强词夺理。我并不……”
后面那几个字,却生硬地硌在喉头。
世间因果相连,光与色反复折射。无中生有,有中成无。她一度以为早已习惯冷漠安静,一颗心再不会生出任何波澜。直到遇见凤竹。
她从未被人那样温柔缠绵地待过,以至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有多么自厌。
凤春山凝睇着皇甫思凝,眸底有些惘然。
雪枭猝然长鸣了一声,尖锐而刺耳。鸟喙边隐约有血渍。
皇甫思凝低声道:“凤将军战功卓著,对《瞻卬》不屑一顾也是正常;我却只能想到《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她的话音很轻,每个字的分量却很沉。
这是一首以母鸟自比的寓言诗。母鸟面对恶枭的欺凌劫掠,丧子破巢,孤弱悲恸,拼尽全力——最后也不过是“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凤春山的目光陡然凌厉,道:“你想说什么?”
皇甫思凝垂下眼睑,道:“这只雪枭既然是凤将军的爱宠,我怎敢夺人之好。”
凤春山眯了眯眼睛,不再说话。
皇甫思凝本以为此事已经过去。接下来七八日行程,倒也风平浪静。这天总算有驿站落脚,斯夭对房间横挑竖挑,十分不满意,唤来扈从,几乎将那个小小房间拆换了个遍。皇甫思凝抱着捷飞站在车边,看着他们大包小包往来如鱼,忍俊不禁,忽闻道:“皇甫娘子。”
皇甫思凝回身道:“然副将?”
然无方道:“皇甫娘子,请随我来。”
皇甫思凝皱了皱眉,但也不好当众与他拉扯,将捷飞放在车上,随他进入驿站后院。
驿站格局虽小,却很规整,索回曲槛,尽点苍苔、后院方正,颇为雅致,还有两棵硕大的柿子树。绿阴苍苍覆苍瓦,墙头累累柿子黄,拾叶总堪写。
皇甫思凝微露笑意,道:“这柿盘真不错。”
然无方道:“皇甫娘子看来很喜欢柿树。”
皇甫思凝颔首,道:“俗谓柿树有七绝,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我确实很喜欢。”
然无方道:“那可就巧了,这里还有皇甫思凝娘子更喜欢的。”
皇甫思凝疑道:“什么?”
然无方从树后拎出了一个金丝笼子,里头是一只无精打采的白鸟。
皇甫思凝登时一呆,道:“这是怎么回事?”
然无方道:“皇甫娘子,这是白鹭。”
皇甫思凝道:“我当然知道这是白鹭,但为什么——为什么——”
然无方误会了她生气的缘由,腼腆地一笑,道:“皇甫娘子,你别看这只鸟现在蔫了,之前可是厉害得很,居然把人耍得团团转。你且放心,这鸟保证没有一点伤。”
如果只要捕杀白鹭,当然费不了多少工夫。可凤将军下了严令,不能伤到这破鸟一根羽毛。他们这些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沙场武夫,杀人都是一把好手,可是论到抓鸟,个个头疼无比。几十个人日夜蹲点,一路不知道胡乱抓了多少夜鹭、绿鹭、池鹭、丘鹬,才捉到了这一只白鹭。
若是被其他同僚知道他们险些连一只鸟都对付不了,估计会被笑掉大牙。
皇甫思凝道:“这不是伤不伤的问题!你赶紧把笼子打开。”
然无方愣了愣,犹豫了一下,道:“这……皇甫娘子,恐怕得和凤将军说。”
“和我说什么?”
皇甫思凝转身,凤春山缓缓踱步而来。
凤春山早将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问道:“你又不高兴了?”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我看起来像高兴的样子吗?”
凤春山咕哝道:“你之前收了一只破狗,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