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这是一个充满了淡粉色雾霾和棉花糖般深粉色云朵的世界，就连脚下的大地都是粉红色的。

安娜在这诡异的地方走了一会儿，周围是粉色的山坡和沟壑，大小不一的同色系巨型岩石点缀在地平线处。她不紧不慢地前行，直到一片森林出现在眼前——当然，还是同种颜色，只是灰度更高，亮度略低些。

冥冥中有什么在此吸引着她到来，而在深入林间后，透过轻纱般的薄雾，她果然在小溪旁看到了一张摇椅。这还是她进入这个世界以来见到的第一件人工制品。

这把椅子和奥黛丽后院的那把很相似，或者说，完全是一样的款式。她被儿童机构的工作人员（这点现在想来值得存疑）接走后，还没来得及办理后续手续，就进了实验室。所以她也不知道那把没有主人的椅子是不是还在留在后院，承受着风吹雨淋。

没什么意外地，这把椅子也被漆成了粉红色。安娜不讨厌粉红色，对这个颜色也没有特别的偏好，她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幻境里全是这样的颜色，也许这跟潜意识有关？或者因为幻境的制造者布里很讨厌或喜欢粉色也说不定。安娜和布里没有说过话，尽管理论上他们出身同一所福利院，杰克倒是对他有所了解，就是不知道他熟悉布里的时机是在生前还是死后了。

轻推了一把摇椅，在富有节奏的细微吱呀声中，安娜继续行走，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她眼中。

——梅丽莎的背影。

“我很抱歉，宝贝儿。”

她说道，并没有回头。尽管安娜已经走近，而以她们的站位只要抬抬手就能碰到彼此。

她们都没有这样做。

“我很抱歉。”梅丽莎的背影说，“如果我没有那么早离开，你本不必遭受这一切。”

“不是你的错，”安娜平静地说，“你不想离开的，但你生病了，你只是没有战胜死亡。”

她没有试图转到梅丽莎的正面去，也许因为这只是个幻境，和一场梦差不多，所以是不是面对面交谈无所谓。真是神奇，她们在这里见到了本无法再见的彼此，也不需要看到表情就能感知对方的情绪和部分想法。

“是的，人类无法战胜死亡。”梅丽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她并不知道安娜能够见到亡灵，曾与死神交谈，自然也无从得知，在人类存在于过去与未来的无数时间线上，确确实实有屈指可数的人类战胜过死亡，而试图欺骗死亡以获得永生的人类，更是古往今来数不胜数。

可就算她知道这些，安娜怀疑，梅丽莎也不会仅仅为延长生命而付出她所拥有的东西作为代价。她无比开明又无比固执，而且一点都不贪心，她一直是这样一个人。

在对方的观念中，死亡是个抽象的概念，那是人生的终点，是归宿与安息之所。她珍惜生命，同时对死亡充满敬畏与感恩。正因这样，她曾对抗邪恶，曾战胜命运，最终却心甘情愿归顺于死亡。

若没有盘桓的夙愿，没有必须完成的执念，那么死亡对他们而言是可以接受的——人间的英雄大抵如此。某次偶遇，来自冥土的奥西里斯曾发出这样的感慨。

“我很想念你，也很担心你，安娜。”梅丽莎直指正题：“但我来见你，是为你答应我一件事。”

奥西里斯说的对，英雄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哪怕ta已经死了。安娜想，然后点点头：“我答应你。”

正准备严肃起来说些什么的梅丽莎一噎：“……小天使，我还什么都没说。”

但我总是愿意达成你的心愿的。

安娜温柔地看着自己曾经的监护人，闭上嘴巴，示意自己有乖乖在听了。

“你知道我对你第一任监护人的看法。”安娜闻言点点头。

“高功能反社l会，自恋狂，一个沦为欲望俘虏的可悲者。他以无所畏惧为傲，浑然不觉当一个人类丧失了恐惧这种基本情绪，若对自身行为毫无节制，人很快会变为野兽。这样的一个家伙，他抚养、塑造你直到八岁。我找到你的时候害怕会见到一个年幼版的他，毕竟，你知道的，只要他愿意，他尽可以伪装成无微不至的家长，儒雅博学的老师，轻易获得好感与信赖。然而在见到你后，我无比惊喜——他虽然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可他尚未成功。”

“你当时年纪还小，却没有被那些冰冷的想法、绝对自由的论调、缺乏人性而充满动物性的作风洗脑。后来我带你远远离开他，各种层面地，我本以为他无法再影响你……直到你被送来这所实验室。”

“你感到恐惧和痛苦，我教你的无法缓解它们，于是你用他的办法予以镇压；你想要离开，却没有任何力量，于是你用他教你的方式思考，以攫取生机。我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一个灭绝人性的地方，温暖与善良没有容身之隙，而我所诟病他的一切却正契合这片土壤……你在蛰伏，对吗？我熟悉这丧钟鸣响前的寂静，因为我不止一次见过他以同样的耐心静待机会，然后化身猎手破坏与杀戮……可是安娜，你与他是不同的。”

“我来到这里，是请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变成他一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杀人。”

梅丽莎在安娜的视野里如此清晰，棕色短发蓬松有弹性，几乎闪闪发光。她的话语却有着不同于往常轻快明朗的低柔与愁绪。

“无论如何，都不要杀人。”她重复，“这有点难——考虑到你目前的处境。那些研究员、雇佣兵、暗中支持这些项目的商人与政l客，他们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可答应我，不要杀人，这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自己。当你跨过界线一小步，就会踏出第二步，第三步，直到再无顾忌。现在的你温柔又冷酷，亲爱的，如果你像他一样，我是说，非人，我反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担心你，可在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光中，我接触过你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也很清楚若你放任自己无所顾忌，这部分切实存在过的柔软——他称之为弱点——而我更愿意称之为底线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令你痛彻心扉到将你杀死。我能看到这个，安娜，比起如此结局，你会宁愿死在实验室里。”

“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是不是，甜心？”

安娜察觉到了梅丽莎情绪中的悲哀，她对她的话似懂非懂，却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对的。

“我答应你。”安娜说。

梅丽莎欣慰地笑起来，尽管安娜无法看到这个笑容。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无法在这个世界停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