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遭遇(1 / 2)
【0】
林琴南讨厌1998年冬天,那个她被遗弃在雪地的傍晚。
比起被扔在天寒地冻之中,最可怕的是她当时已经记事。
春节的印刷厂门口萧条至极,她愣愣地看着父亲那件黑色棉袄越来越远,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来一排长长的脚印,然后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心里默默念着父亲的叮嘱:“在这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然后她就在原地等着,手里举着一把青色天堂伞,雨靴里的脚渐渐也冻得没了知觉,她觉得特别难受,心里很抱怨,她好冷啊,举着大人伞的手也好酸啊,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车停到哪里去了,回去一定要告诉妈妈。
她看着自己那副粉色手套,心里想着这个颜色一点也不好看,一定要让爸爸下次去小商品市场买一副新的,最好还能有一顶帽子,一样花纹的那种。
后来天渐渐黑了,她特别生气,传达室里没亮灯,路上也没行人,她都没人可以求助。
然后她想着爸爸是不是把自己忘了,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可是她不认识路,她只知道到了小区巷口那条路右转第二幢就是自己家,可别的她都不记得。
接着她开始哭了,边走边哭,她想着她回家一定要向妈妈告状,她决定以后不嫁给爸爸了。
她一直走一直走,哭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这样能给爸爸听见,就能想起来她还没上车了。
后来她真的回到家了,但是家里没有人了。
穿着制服的阿姨告诉她以后要去姑姑那里住,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
她哭啊,坐在姑姑家里的时候她还在哭呢。
那年雪下得特别大,一个南方城市竟也厚厚地积起雪来。
【1】
2018年7月,大暑。
林琴南下班比平时早一些,绕开了下班高峰密集的车流,路上挺空。
她一如往常骑着一辆黑色自行车,沿着中山西路长长的坡道滑行下去,坡道尽头就是她租住的社区。
路过水果店时她停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挑了一袋油桃,七月底该是吃油桃的季节了。
公寓的楼梯间里左右错开堆放着领居的杂物,拐角摆得最高的耐克鞋盒积了一层青灰;二楼的小孩拍着一个蓝色皮球,浅蓝色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黏在小孩的背上;四楼的老阿姨在防蚊门后面搬了个板凳坐着择菜,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搬着自行车爬到五楼她有些喘,从包里摸出黄铜钥匙开门,房间里不可避免地有股霉味。
林琴南熟练地锁车、开窗,把水池里积攒的碗筷冲净,洗衣机的衣服晾好。
而后又给自己洗了个桃,抹了手坐到阳台上慢慢吃。
C市的七月底闷热又潮湿,她感觉脖颈有些微汗,又打开风扇对着胸口吹。
林琴南租住的五楼正对坡上的平地,下班时间车水马龙,耳边尽是拥挤的喧嚣,这样静坐着,却又觉得离那些嘈杂远得很。
这时电话响了,拿起听筒,那头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只听一句便了然。
“我是陈怀沙。“
“我知道。“
“山月走了,后天举行葬礼,有空就过来吧。”
声音沙哑,语气却平淡。
说完想说的,电话就挂了。
失神一阵之后,林琴南才意识到自己攥着传出盲音的听筒站了很久。
回忆于寂静中涌现。
2009年夏天,林琴南十七岁。
晚自习下课之后,她告别同学骑车飞速穿行在夜排挡街市上,色彩鲜艳的灯串混杂成光束向后划过,烧烤摊铺的烟熏香味夹杂着后巷的泔水气息一阵阵掠过她的鼻腔,继而被转角后温热咸湿的海洋气息取而代之。
不远处熟悉的白色货车停在路边,姑姑林宁生从车窗口探出半个身体向她挥手,喊道:“囡囡!快来!”
林琴南加快脚上的动作,把车搬上货车后面,熟练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姑姑伸手理了理林琴南被风吹乱的头发,边说话边发动了汽车,“今天我们去接个朋友,那家妈妈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你叫她杨阿姨就好。”
林琴南借着外面昏黄的灯光看着姑姑的笑眼,不知何时她的眼尾也有了些皱纹,在海边生活久了两颊有些发红,不似搬来这里前不食烟火的白皙了,不变的是她目光里溢出的活力和单纯,有时倒比林琴南更像个少女。
“哦,好啊。”她收回目光,把玩着后视镜下挂着的褐色墨镜,镜片重叠着不少划痕,黄铜色标志颜色发灰,她拿下墨镜,随手戴上,借着茶色镜片看向车窗外,视野有些模糊,深蓝色的天空成了深灰色,她想着今年姑姑生日用零花钱给她买副新墨镜,“他们为什么要搬来这里啊?”
林宁生曾经也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六年前带着林琴南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岛,一直以来都靠这辆二手货车运送海鲜赚些微薄收入,再加上一些兼职,刚好够两人过生活。
此时林琴南有些心酸,姑姑的辛苦她看在眼里,她记得小时候姑姑的手纤长白皙,是一双应当用来弹琴绘画的手,而眼前方向盘上的手却是粗糙的,手指上生着老茧,到了冬天运货忙的时候还会长出冻疮。
“她先生一直外派在苏丹教书,他们母子俩以前都住在军队家属大院里。现在她儿子上大学,她一个人住就更无趣了。听说我这里这么好,又可以跟我做个伴,她就决定过来啦!”
“她还有儿子啊?多大了?”
“比你大一点,已经上大学了,现在正好放假可以帮他妈妈搬家。”
“大学?”她一直很向往那个地方,听说在大学里是不用穿校服的,上不同的课是抱着书换教室的,可以学喜欢的东西。
“对啊!到时候你可以问问看他有什么经验。”
林琴南笑了笑,又把墨镜拿下来挂回原位。
“他们搬来住在哪里呢?”
“南山上面。哦,忘了告诉你,我找了个新工作。”
林宁生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带着些故作神秘的可爱。
“你杨阿姨准备在山上开一间小饭馆,晚上去山上看夜景的客人这么多,生意一定会很好。我答应去她那里帮忙,小货车也正好可以用来运货,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那你以后也不用去做那些兼职了吧?”
“对啊,你杨阿姨做的菜可是没话说的,能跟她一起开店我还挺开心。”
林宁生说着回忆起了过往,沉默了片刻便听到边上细微的鼾声。
侧过头看了看靠着车窗睡着的林琴南,忍俊不禁。
货车停在北边的码头,夏夜海风爽快,吹久了有些凉,林宁生从后座拿了两件外套,给睡着的林琴南披上一件,自己也套上一件,下了车。
她想点一支烟,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打火机在另一件外套上,透过车窗看了看里面的女孩,放弃了抽烟的想法,这时远远的传来了渡轮的鸣笛声,她独自向码头木桥走去。
船停稳了,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身影轻巧地小跑了过来,杨湖从前是舞蹈队的,从认识时起就是这样走路,轻快活泼的脚步多年依旧。
两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定睛望着对方都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林宁生吸吸鼻子,噗嗤笑了,“新日子才刚要开始,笑还来不及呢,哭什么!”
杨湖点点头,摸摸林宁生的手,“对,该开心一些!”
“林阿姨,您好。”
年轻的男孩背着包,左右手提满了行李,安静地站在边上。
“山月,你好,”林宁生看向杨湖身后高高瘦瘦的章山月,“上次见你还是个小男孩呢,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是个大人了。”
“小南呢?她还没放学吗?”杨湖往她身后寻了寻。
“她啊,在车上呢,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这孩子随时随地都能睡着,我真是服了她了。”
林琴南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章山月的时刻。
姿势错误的睡眠使她在醒来前的数秒已感到脖子僵硬,醒来时她第一反应便是抚上后颈。
睁开眼,车依然在夜色中行驶,林琴南揉着脖子翻下镜板,理了理头发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然后在黑暗中发现座椅后一张苍白的脸,不禁喊了出来。
边上传来嗤笑,林宁生似乎已经忍了一会儿笑意:“囡囡,你睡得也太熟了,我们放行李上车这么久都没醒。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又流口水又打呼的啊。”
林琴南红了脸,用力地抹了抹嘴角,而后小心地回头跟杨阿姨打招呼。
“小南好啊,你不要听你阿姨乱说啦,你刚刚睡着的样子很可爱啦。山月,你说对吧?”
“嗯。”这是第一次听到的声音,清冷低沉,却带有善意。
林琴南尴尬笑笑,侧过头从镜子窥视后座的人。
干净的短发,脸孔轮廓瘦削,眼窝很深,路灯光一次次划过他的脸,他坐得端正,静静看着窗外,看着沉稳,黑色帽衫又添了些活泼的少年气。
“这是杨阿姨的儿子。”林宁生补充道。
“你好,我叫章山月。”镜子里的人突然转头透过镜子望向林琴南,她慌张地和上镜板,有些僵硬地回答说:“你好,我是林琴南。”
之后她还常常会想起这个夏夜,并随之浮现出后视镜里少年沉静的侧脸和短暂的、被她慌乱结束的对视。
翌日,天还没亮林宁生便推开林琴南的房门,却发现她已经在洗漱。
“哟,今天你起得很早哦!”
林琴南有些心虚,“你昨天晚上不是说今天要去杨阿姨那里帮忙?”
“真乖诶你。”林宁生笑着揉揉她的头,便出去准备。
林琴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想起前一天夜里的窘迫模样,不由地挑起自己面孔的毛病。
脸颊有些婴儿肥,皮肤虽然是白的,晒久了却有些雀斑,头发是细软的,却短得稚气没女人味。
翻遍了衣柜只找到一些纯色薄衫,并没有什么时髦衣服,转念又想特意打扮显得奇怪,便挑了一件白色中袖和比较新的浅色牛仔裤匆匆出门。
林家是海边高地上一间白色平房,坐在房间朝海一面的木头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被绿色铺遍的南山和山顶的棕色房子,木头平台下面是一片草地,林宁生在草地上架了一顶奶白色太阳伞,时间久了有些发黄,配上伞下的藤椅白色坐垫倒是很有种陈旧的美感,一如这座小岛本身。再往外便是沿海公路,淡季车子很少,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到海浪撞击礁石的轰响。
货车停在路边,沿着公路一直向南开,半个小时到南山脚下,徒步及驾车上山仅同一条路,两边是蔽日森林,涓流自山顶沿路而下,扑鼻是青草土木气味。
林琴南不上学时最喜欢来这里,这里不像是在海港城市,倒像幼时家附近的小公园。
延路爬到半山有一座亭子,东南角下是泉流交汇处,清亮水声和林间鸟叫相缠,她常常躺在亭子里看书,一直到天黑得看不清字才回家。
很快开到了山顶,石子路尽头是那座棕色小楼,杨阿姨听到车声已经在门口等待。
“可巧诶,我做好早饭你们就到了。”
第一次仔细看她,林琴南有些知道为什么章山月会长的这么好看了。
素色连衣裙前套着格纹围裙,黑发挽在脑后,眉眼虽有岁月痕迹却依旧唇红齿白,看起来温柔又有活力。
停妥货车,林宁生从车后一样样搬出些必需品:餐具、灶具、纸巾、煤气罐。
两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像小女生一样谈笑着,林琴南站在一边倒是不大自然,只是傻笑。
“对了,小南,听你姑姑说你喜欢看书哦?”
“啊,是挺喜欢的。”
“山月在上面理书呢,你可以去看看啊。”
林琴南有些开心,亦有些紧张,点点头便上了楼。
这座房子她是熟悉的,在他们搬来前是岛上的阅览室,并没有多少藏书,却因为少有人至,成了小孩玩乐的秘密基地。
林琴南放轻脚步走向二层最里面的房间,继而自觉自己有些鬼祟,又清了清嗓子以知会里面的人。
“早。”声音从书架后面传来,林琴南循声望去,章山月从阁楼上探出头,头发有些乱,下巴有些青黑胡渣。
“早。”
“你看了不少小说啊。”他自顾自把堆积的旧书一捆捆拆开翻阅,眼睛没有看着林琴南,她却自顾自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