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地(1 / 2)
洪宁十三年,十一月,京师地震,全城房瓦皆落,漠南征夷将军王占命北伐军分兵、左副将军温良玉部活擒女贼酋卓娜提亚,帝闻大悦,赋诗一首曰:早春梅花耀云光/敢叫男儿学温娘。十二月,河套段现紫气,人皆称吉昌,太子闻,偏瘫。洪宁十四年,一月,辽东降黑雪,百里如黑泥遍地,一日而化。二月,黄头贼围洛阳,洛阳告急。三月,多地见有星大如月,谣大凶兆,漠南女贼酋卓娜提亚逃,帝大怒。
“凝笙姑娘,外面冷。”
一士兵说道。辽西小寨围墙到房屋都是木头,如今又被盖上了一层早春的雪,发出十分清香的味道。劳作的军户与全副武装的士兵,刀剑与锄头的叮当碰撞时不时响起。
“姑娘不要再担心李将军了,定会旗开得胜的。”
他继续说道。
我担心的不只是他,我也在担心另一个人。
如果她认为我死了,会不会把怒气撒在吕军身上呢?从阶下囚夺回帝王身的她又会不会去报复吕军呢?如果温二娘落到了她的手里,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虽然对温良玉没有什么担心的情愫可言,但我还是不希望她去同等报复,甚至用更残忍的手段回赠温良玉。她不是这种人,不应该在这种路上渐行渐远。那就像是用洁白的丝巾去绞死人一样,是一种更可怕的亵渎。
如今,战争的阴影也已经覆盖了辽西。寨中老幼都说这里本来是平静的地方,商贾出寨也会有胡人来做交易,胡华混杂也本来常见,却随着卓娜提亚的崛起,胡人越来越少,日子也提心吊胆,后来王占来了,横扫了这里的几个部落,也让这里变得人迹罕见,冷清之极。士兵们不知道我已经用单宁府带来的手镯与马倌换了一匹马,还备了一些粮食,今夜就准备离开。
“娘,我饿啊。”
城寨粮食短缺,西屋裁缝的女儿便哭了起来。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在辽西的事情,突然觉得心中一痛。没有多想,我就过去把自己的饼递给了那小女孩。感谢或者推辞也没有多听,转身逃似的离开了。反正要走了,也算是做一件好事吧。
第一次来到这辽西,是在我十二岁时,被掳来不久还被来回贱卖,有一次便遇到了买主的部族遭到惨败的事情,那一次,我是躺在尸堆血水当中才躲过一劫。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草原上的部族仇杀,仅仅一天前周围还是人声鼎沸,牲畜成群的车马大队,如今草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尸体直到目所能及的地平线。尸臭味无处不在,捂住口鼻根本无济于事。蝇虫禽鸟更是漫天乱舞,仿佛把活人都要吃个干净。或许那时候起就对人的身体没了什么好奇,因为在那战场上,有衣服的或者没衣服的、露着皮肤的或者没了皮肤的、残缺的、破碎的、烧焦的、散落的,只有想不到的,人能呈现的样子就是全部都在那里了。那时候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想要走出那尸山血海,也一度以为自己也死了,已经身处冥间地狱。
我还记得那时候遇到了一个女人。样子记不得了,名字也记不得了,甚至做了些什么也不太清楚了。但是我记得,那女人让我叫她娘亲。
她会说中原话,也让我叫她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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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娜提亚的大军分为八营,正面与温良玉与李卫驿之军队对峙。温良玉至始至终拿不出太多兵力来与卓娜提亚对峙,因为她的主力被牵制在了南边,从南边阴山中杀出来的白狼将军的军队令她始料不及。
温良玉命全军工匠连夜打造了数里的木质巨板门与木寨,平地为坚,抵挡卓娜提亚方向的猛攻。李卫驿率虎狼骑向南攻白狼将军剑盾阵,双方酣战良久,不分胜负。卓娜提亚率军数万,却始终不肯以主力发起总攻。虽说逃出敌阵后立刻东山再起收复了大部分部落与军队,但是吕军并非等闲之辈。这一战与被俘前相比形式并未好转太多,一步险,步步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是时候了。”
一日夜里,突起北风,卓娜提亚见起风如此说道。
“传我命令,对温良玉发起总攻。”
“但是敌有板门数层,难以一夜而下啊。”黑熊将军道。
“打的就是板门。命令前锋官,备燃火车二百,弓箭手骑射手换火箭,给我烧。”
话说北风一起,温良玉马上便知道了卓娜提亚迟迟不进攻的原因,但为时已晚,前线立刻来报布谷德兵以燃火车火箭齐攻,板门阵陷入熊熊大火,一线守军烧死无数,已然溃散。
黑夜里长空皆是夜空色,却唯独南方地平线上犹如朝霞初出,随着不间断的木头燃烧与爆裂声一闪一闪,远远望去远方地平线这大火的红光,卓娜提亚跨上了战马。
只是打仗,对她就没什么难。多少年来,卓娜提亚怕什么都没有怕过战场,没有害怕过与人斗智斗勇,与人拼死搏杀。因为很多时候,她并不需要去承担死亡的后果,那于她而言只不过是战报与数字。卓娜提亚怕的,是那文字离自己太近时,无法摆脱的真实感。
她还记得那是在辽西时,自己打了这辈子最不愿意回首的一场战斗。
当时她只有十四岁,却已经窜了父罕的位置,为了李逸笙而灭了呼碳部,走上了不能回头的战争之路。后来她听说父罕在辽西聚集了大批散兵游勇,又有大吕朝廷暗中支持。如果不去解决的话,布谷德部便会从她手中失去控制。
那时候她刚下令让布谷德兵屠灭所有呼碳部的营盘,而军队主力又离辽西不远,于是决定直接前去解决这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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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还是鬼?”
那女人一开始确实是这样问我,或许是看我浑身是血,人鬼难分了吧。摇摇头后才发现,她说的是中原话,她也发现了我居然听懂了中原话。那一刻仿佛尸山血海都不在了。
“你家人呢?”
与她同行时,她如此问道。
“不知道,我被抓到这里来,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我答道。
“你若叫我一声娘,我们两个就算认识了,不是吗?”她说道,又笑了。
娘这个称呼怎么能够乱叫呢?这种想法当时并没有浮现在我的心里,而是觉得那句话格外的诱人。
“娘”
我想都没想就如此答道,她就点点头。从此,我叫她娘,她叫我丫头。我们两个从尸堆里挖出了不少粮食干肉。当时她说想要到辽西去,因为在辽西有很多大吕的城寨城堡。到了那里便都是自己人了,乞讨也好,干什么也好,也能活命。
“娘为什么来草原了?”
面对我的提问,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汉子说是要到开元卫做工匠,本来是个正经差事,但到了草原发现没有什么开元卫了,只有兵荒马乱。”
我当时便记住了开元卫这个名字,以为那也是个难以寻找的世外桃源,与中原无异。到了很久之后才知道开元卫就是大吕曾经对布谷德部的称呼。
当时不知走了多久,脚上的泡破了鲜血浸湿布鞋,在我们就快要渴死时终于看到了一条河。喝了水后,娘亲又洗了身体,也摁着我洗了干净,还洗了已经满是血污的衣服。清爽了很多但衣服也都湿透了。河水里多了一条长长的污垢流去。
“多体面的孩子呀。”娘捧着我的脸说道,“会长成个漂亮的大姑娘。”我却一点都不高兴,如今对我而言漂亮体面之类的话并不会给我什么实感。我更希望能听到回家和吃饱饭,也一直期待娘这么说。现在想想,当时她怎么可能会说“会回家和吃饱饭的”,只是我当时想瞎了心而已。
“不吃,以后会嫁不出去。”
面对娘摘的难以下咽的野菜,我苦的满眼泪水,她则会如此呵斥。
“娘?”
“嗯?”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从小一直理解的一句话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了。似乎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个世界就变得越来越陌生。
“嫁人到底是什么啊?”我需要仔细确认一下我从小理解的那个概念没有错。
“就是姑娘出嫁,离开娘家,嫁入婆家,与丈夫朝夕相处,同床共枕。”
“会做那事吗?”我做着手势,因为不知道语言上怎么说。
“会啊,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
“那……那也算好事吗?”我问道。果然,确实是哪里出了问题。出嫁只是如此的话,这一年来我长大了一些后便一直在做这事了。我算是什么,嫁了好几个人吗?那还怕什么嫁不出去呢?别人怕饿死,我是快撑死哩。如果长大后只有嫁人,而且嫁人还算一件人生大好事的话,那我岂不是已经失去了人生唯一的大好事,以后只剩苦难了?
娘没有多说什么,她良久后问我:“我有孙子吗?”
“什么孙子?”我问道。“我怎么知道娘有没有孙子。”
“傻丫头,这事都懂了,孙子的事还不懂?”
“噢噢噢噢!”我恍然大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