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陈凌和卢端来见卢纨的时候，她正半躺在榻上，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窗外的枯涩景致，诞下卢曜几天以来，她几乎没怎么吃喝，多半时间用来看顾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卢曜，若是孩子被乳母接去，她便就这样枯坐着痴愣。辛娆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焦急——卢纨也算是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自幼便分外惹人喜爱，总不能眼瞅着她就这么消瘦下去，但无论是梁浚还是卢宣的劝慰都无法令卢纨的心意转寰半分，辛娆狠下心把话挑明，问她想要什么，结果卢纨的回答却大出辛娆的意料之外，她提出想要见一见卢端的妻子，蔚公主陈凌。

卢端把这件事告诉陈凌的时候，初为人妇的女子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微微蹙起的眉头让她平日里端庄的容颜变得生动了许多，她略略仰起头望着卢端：“可是……妾与纨娘子并无旧交，仿佛也从未曾说上话，不知纨姊为何特地吩咐要见一见妾。”

卢端见她犹疑中又带着怯怯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揽住她安抚道：“你与纨娘虽无旧交，可我和她自小熟识，纨娘性子温柔，想必是听闻了你的种种好处，故想要见上一见罢。若是怕生，我陪着你就是了。”

“我怎么会怕生？”陈凌心知卢端逗她，便也忍俊不禁道，“再者妾虽未与纨娘叙过，却也晓得她性子温柔，只怕妾还吓着她呢。”

“哦？”卢端不由得好奇，“这便是你夸口了——我不说她，你又怎知她是怎样的性子？”

陈凌收起嬉闹的神色，道：“姑娘家的心事，自然只有我们姑娘家才能一眼瞧出来。郎君从前说过纨姊嫁与徐骞一事，乃是徐氏那边一提，族中就草草定下的婚事，卢氏虽非世代高门，这几代下来也算是大族了，娇惯的姑娘从小大约就没受过什么气，若换了性子强硬的，这么随便地就让嫁人，还是族中向来瞧不上眼却又不得不顺从的徐氏，早就闹得众人皆知了，可是郎君和我说起来的时候，却从未提过纨姊说了什么反对之言，可见性子柔和近于怯弱了。”她略一思索，又道，“这也是你们族中欺她怯弱，实在对她不住。”语气里竟有些迁怪于卢端了。

“所以才在徐氏作乱前把她接回来。”卢端忍不住为自家辩白道。

“哼。”陈凌冷笑一声，“郎君哄别人倒罢了，妾可看不出这就是你们的歉疚之意，接纨姊回来多半是为了撇清卢氏与徐氏的关系吧。只可怜的纨姊，腹中还怀着徐骞的骨肉，当初被逼嫁人，如今被逼与夫君分离。”说到这里，她也不免有些芝焚蕙叹的感慨了。

“好了好了。”卢端拍拍她的脸颊，无可奈何地笑道，“你既如此说，那便是如此罢。”

之后，陈凌便时常出神地去想卢纨究竟是怎样的人，又为何一定要见自己。

但直到她望见卢纨拿被泠泠的冬日阳光照得苍白的容颜时，她依然没有想出问题的答案。

不过陈凌依然示意卢端出去，随即落落大方地走到卢纨的榻边，柔声唤道：“纨姊姊。”并把将要强撑着起身道礼的卢纨按住了。

卢纨也不强让，微微地笑起来，两颊便浮出一对虚弱的笑涡：“本应先去拜谒公主，只是实在不堪……”

“纨姊姊可别这么说。”陈凌忙不迭地摆手，“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阿凌’便是。”

卢纨笑道：“那可真是承受不起。”她顿了一顿，又转头望着窗外明净的穹窿，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陈凌听：“我嫁到徐氏的那天，也是这样高爽的天气，却又没有这么冷。那时候，我真是不愿意嫁过去的，他们从前总说徐氏的不好，却又突然要我嫁给他们所憎恶的人，我也从未见过我的郎君。可我到底还是嫁过去了，为了卢氏一族，叔伯们都是这样劝着我的。”

陈凌心下不忍，却也只能默默地握住卢纨摊在衾被上的手而已——那手白而细腻，俨然是闺秀的手，却又冰冷无比。

卢纨垂下眼帘：“嫁便嫁了罢，我未曾有过叔伯们那样的高瞻，徐家对我也没什么不好，郎君更是处处照顾着我，我想这对卢氏好，对我也未尝不是和美的生活。可是……”她没有心力再说下去，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滑下两颗晶莹的泪水，冷冷地凝在腮边。

陈凌不免又是可怜又是心疼，却无能为力，只有默默地倾身抱住她。

“没事。”卢纨不知在安慰陈凌还是在安慰自己，她抬起手抚了抚陈凌的脊背，“我也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好处，既生为卢氏女，活着的时候自然要为卢氏倾尽所有，可我既又嫁作徐家妇，更要追随郎君而去，只是曜儿还这么小……”

“从此刻起，曜儿便是我的孩子。”陈凌蓦地说道——只是短短一刻的见面，她已对卢纨起了不知多少的怜意，更知晓自己从前的猜测竟是错了，卢纨并非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柔弱，她暗暗藏着的坚韧的心思，既决绝又无比聪慧——而陈凌此刻，只想要成全这样的决绝与聪慧，“你放心罢，我会好好抚育卢曜的。”

卢纨没有动，她的声音在陈凌的怀中再次响起：“多谢公主，纨死而瞑目了。”

安抚着陈凌的手臂终于软软地垂落在织了繁复花纹的赭红锦缎衾被上，陈凌扶正了怀中卢纨的身体——说过“死而瞑目”的徐家妇却仍是睁着眼睛，涣散的眸子中映出冬日寒凉冷清却又难得鲜明的晴空，她的唇边没有陈凌所设想的满足的微笑，只是微微地抿起。

陈凌伸出手，覆上了卢纨的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