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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卢嘉其实并不愿意去回想他和俞景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即使那日天光焕然，暖风微醺，甚至认真说起来，还是俞素满月的日子。

襁褓里的俞素看起来像是小小的团子似的，唯有一双圆圆的眼睛仿佛已经有了点顾盼生辉的模样，她定定地瞅着十二岁的卢嘉，然后露出了一个好奇的笑容。卢嘉却不愿意多端详几眼这个似乎在讨好自己的粉团子，他的目光穿过垂落的大堂竹帘，外面景光朗朗的大院里，除了衣着明艳的婢子们偶尔路过之外，就只能见到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男孩子忙碌的身影了。

卢嘉的记忆里，这个名叫俞景的少年与自己的确有过几面之缘，但大概仅仅是几次屈指可数的跟着父亲的拜谒，也许连礼仪上的场面话都没说过几句——其实这并非是卢嘉的错。此刻，院中的俞景正持一只小铁锹，小心翼翼地在给一株刚刚移栽到院子中的小树培土，白而细碎的花瓣因为适才的搬挪，从门口一路洒落出曲曲折折的痕迹，又落满了俞景的肩头。暮春的风绵软如绸，拂过那些粘在俞景身上的花瓣，卢嘉可以看见它们极轻微地在烟绿色的领缘上动了动，又服帖地归于静止。

正在和俞怀说着什么的父亲注意到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幼子的分神，便稍稍止住了话题，循着他目光往外头望去，继而对俞怀笑道：“景儿看起来又长高了许多啊。”

俞怀摇头笑着说“性子还是那样，整日闷着”，然后又对卢嘉道：“阿瑞要不要出去和景儿说说话？”

“他野得很，只怕把你家公子带坏了。”身为父亲的卢宣这样数落着卢嘉，眼神却温和宠溺——自家儿子的敏睿，卢宣心里清楚，也微微有些自得与骄傲。

半蹲着的俞景终于站了起来，他出神地看着正争先恐后落下的花瓣，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焦急。

“这个时候移树，只怕活不了。”

俞景蓦地扭过头，比他稍高上一寸的少年客人正一脸平静地说道。

“你乱说，等父亲这次出征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吃上李子了。”俞景脸上显出一点酡红颜色，更加焦急地冲卢嘉分辩着，尽管他记不起面前这位看起来面熟的来客的名字。

过几日俞叔就要到北关去了。卢嘉迅速地记起来时马车上父亲说过的话。

“食李之类的别开玩笑了。开着花的时候本来就不能移树。”卢嘉淡漠地说着，“何况一去北关，再回来恐怕要秋末了吧。”

而且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

俞景瞪着卢嘉，却最终咬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稀稀疏疏的日光透过长满了花蕾的枝桠落在俞景和卢嘉的身上，卢嘉瞅瞅他又是急于辩驳又是无从辩驳以致涨得通红的脸，只是把目光放得更远，越过俞家细鳞片似的墙瓦，远山与天穹交汇处被绵绵的缱绻云雾洇成模糊的界线，他可以看见几只小鹭穿针似的从云雾间过去了。

“我不会哭的。”俞景突然说道。

“嗯？”卢嘉愣了一愣。

“我不会哭的，所以你不必转过头。”俞景深吸了一口气，湿润带着寒意的空气刺得他喉咙发疼，但他的声音却突然平稳起来，“父亲不会死的，我也不会哭。”

卢嘉回过头，俞景的目光映着满树的嫩芽剪影，澄澈得好似初春里溪边的薄冰，他想要开口辩驳面前少年的无知愿望，却最终在这样的目光里败下阵来：“我……也愿如此。”

“那种表情，多少骗一骗我啊。”俞景自嘲地笑了笑——卢嘉有一瞬间觉得面色苍白的他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稚嫩了。

“既已明白，就骗不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