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许诺（2 / 2）

陈故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宅子。

背靠青山、面环西河，即使如他这般对风水只知皮毛的人也能看出是块极佳的宝地。土坯作高墙、糯米贴红瓦，上有硬山双顶、飞檐雕兽，下有参天古树、砖石水塘。他只站在门下便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所幸宅子里的下人并未对他另眼相看，陈故山低着头跟在丫鬟身后，做贼般心虚地钻进了浴室。

数月来第一次用温热的清水洗浴，陈故山躺在木缸里长吁一口气。

说来也怪，方才杀人时的戾气与恨意现在像是凭空消散了一般，他哭闹过，便觉得那些事离他越来越远了。父母离世也好，家妹惨死也好，一时间仿佛成了另一个人的事情，叫他再难感同身受。倒是方才等着上衙门的恐惧深深地烙印在了心里，此刻酿成了后怕。

他恨自己无情，甚至不曾在悲伤里度过完整一日。父母死时，他牵挂着妹妹，现在妹妹没了，他本该无所期待，却又有了沈弥生，这么一个于他有着恩情的人。

恩在何处？

他仔细想去，恩在何处？

他只在无意间流露出一点心疼，便让沈弥生待他好到这般，甘愿以身涉险将他捞出险境、甚至许诺一同面对未来。那从前的沈弥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他称自己家贫，却能结交上张家的阔少，而且看上去交情匪浅，值得他亲自打探消息、四处寻找，还先自己一步找到了他。这二人绝非儿时玩伴这样简单——

水汽氤氲，将陈故山的视线模糊了大半，他细细地将自己浑身上下洗了一遍，甚至连肩上的刀伤也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一番，顿时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

“你跟着我，是我的人。”他念了一遍方才沈弥生同他讲的话，噗嗤一笑。

张公子叫人给他拿来了一身深青的袍衫，还吩咐下人来为他剃须修甲。陈故山从未受过这样待遇，慌乱之下手脚都不知该摆在何处。正愁，沈弥生却推门走了进来。

“陈公子，剑眉星目，好生俊俏。”他倚着门，眉眼含笑，打趣道。

“……别挖苦我了，我要死了。”陈故山苦着脸，扭头看他。

“公子别动，”丫鬟制止道：“头发该束不好了。”

“我不是公子，是个运气好的叫花子。”陈故山连忙将脑袋转了回去。

那丫鬟没见他进门时的模样，只当他开玩笑，笑意盈盈地帮他整理好衣冠：“说笑了，二公子的朋友，自然该叫公子。”说完便对他俩行了个礼，退到了门外。

提起这个他倒想起来，他俩来到这个地方还未曾见过主人，忙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见张公子一面？”

“你不必见他。”沈弥生却说：“待会饭前直接去见过老爷夫人便可。”

陈故山有些着急：“太失礼了，我今早还骗了他，该去道个歉。”

沈弥生一挑眉，踱步走到他身边，撩了袍子席地而坐：“你若是随便见个什么人就把我卖了还得了？骗他也是为我好嘛。我说不见就不见，不必理他。”

“你这人……”陈故山一时语塞。这哪里是到了人家里却不见主人的理由？“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听他这样问，沈弥生倒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悠悠然道：“不是说了吗，儿时玩伴。”

“骗我，你儿时他都多大了？”陈故山心里一急，抬手在他胳膊上扇了一下，却牵连到了自己的伤，顿时眉头紧蹙，一声闷哼憋在了嗓子里。沈弥生却演得比他还像，捂着胳膊躺在地上□□了起来：“你这蛮子，我身上还有伤呢！”

“我……”陈故山痛过劲，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有些愧疚地拉过沈弥生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袖子挽了起来。那些伤痕比起前几日倒痊愈了不少，但青紫的淤伤依然一片片地横亘在他瘦弱的臂膀上。

陈故山口是心非，嘲讽道：“方才对着我一通说教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结果自己还不是一身的伤？”

“骂你是因为你干了蠢事，我受伤是为了讨生活，这可不一回事。”沈弥生说着说着，突然伸手扒开了陈故山的衣服，人还没来得及闪躲便被他一把按住。只见他肩上依然是血肉模糊的一团，渗出的浓稠血液粘住了一片衣裳。沈弥生眉头一皱：“我刚才给你包扎的布条呢？”

“……沐浴时给丢了。”

“来个人！”沈弥生冲着门外喊：“送些伤药来，还有干净的纱布。”

外候着的丫鬟应了一声。

陈故山低垂着头，玩弄着衣角，说：“你看，我这种人无论把自己包得如何光鲜亮丽，扒开了皮里面还是一样的腌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