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苏家(1 / 2)
北平的苏平义老先生一直是个识时务,有办法的人 。
苏家世代书香,在大清朝曾有“一门三进士”的盛名,族中男丁依靠科举位列人臣,女子依靠联姻攻城略地,几百年来一直是个体体面面,令人敬重的清高门第。他们住着深宅大院,讲着三纲五常,一年年一代代地重复着先祖的生存法则,并没有想到忽然有一天,洋枪大炮会轰开紫禁城坚固的城墙,也从未想过辛亥革命的号令一起,这个世界从此就天翻地覆了。
而苏平义身为这个家族里不受重视的庶子,倒是很冷静的看出了些许端倪。
光绪二十三年,苏平义留学英国,学成归国后先是任职船政局,三年后辞去公职,返回京城经营实业,十数载岁月之后,苏家的清贵门第化为过眼云烟,而城西苏老板的大名倒是越传越远,渐渐地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苏老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生意做得大,身边又有数位年轻貌美的姨太太作伴,膝下还有一双健健康康的儿女,堪称是完美人生,不该再有什么遗憾了。可是说起来……唉,说起这一双儿女,苏老板不免要长吁短叹起来——这一双儿女,嫡女苏惜颜是个好样的,聪明伶俐,心思缜密,算起账来颇有他苏老板年轻时的风采,只恨她生错了性别,在这天下大乱的世道里,女儿终归是不好抛头露面的。而苏家真正的继承人,庶长子苏惜台,却偏偏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活成苏老板的一块心病。
苏老板自己是庶出的,其实对嫡庶尊卑那套看得很淡,然而也不知道苏惜台是不是随了他那通房丫头出身的亲娘——任凭苏老板怎样细心教养,总是不肯开窍,他对苏家的生意一窍不通,可是凭着老爹的家财,吃喝嫖赌无所不精,正是一名十分合格的纨绔子弟。他的浪荡之名举城皆知,以致于凭借苏老板的身家,竟然没有大家闺秀肯嫁给他,大家闺秀们都要脸,不愿意甫一过门,就跟丈夫的那些新宠旧爱们争风吃醋。而苏惜台本人亦无所谓,按他的话说,他才不稀罕那些木头似的名门小姐,除非哪个女子有那城南小凤仙一半的妩媚,他才肯使出手段追上一追——把那些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与下九流的戏子相提并论,足可见他是何等的轻薄了。
苏惜台自己是这个态度,便有好事之徒趁机问道:“大少爷,您那亲妹子,苏二小姐,难不成也是个木头美人吗?”
苏惜台点上一根烟,淡薄一笑:“我那妹子?她若是木头美人,我可就要烧高香了!”
这是一个寻常的下午。苏惜颜睡过午觉,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在丫鬟的伺候下更衣洗漱。换上一身素白碎花的缎子旗袍,又把前两日那精心烫过的长发松松地梳成一条辫子之后,她在妆台前坐定,开始仔细地为自己描眉画眼。
苏惜颜今年刚满二十岁,身为苏家唯一的嫡小姐,她像一朵名贵娇嫩的玫瑰花,含苞待放,楚楚动人。远山眉,芙蓉脸,一双黑漆漆的杏仁眼,配着浅绯色的唇,一切都恰到好处,唯独面色有些过于苍白,让她看过去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女孩子该有的青春气。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正处双十年华,可是说来奇怪,她的身上,一直没有青春气息。仿佛是一夕之间,她就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骤然蜕变,乌黑的眼眸里开始藏了阴沉沉的心思。这些心思被她深埋心底,绝不肯轻易暴露,因为桩桩件件,都不是闺门小姐该考虑的。这个世道,对女人有着种种的苛刻与约束,所以她一直蛰伏着,伪装着,做一朵柔柔弱弱的玫瑰花。
苏惜颜略施粉黛,然后取过一盒胭脂,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在眼底,又慢慢晕染开去,让她那面无血色的两颊飞上了浅浅的红晕。在胭脂虚假的妆点下,她终于美得天衣无缝,朝气蓬勃。
打开房门,她向一直侍候在门外的老妈子问道:“爸爸回来了吗?”
沈妈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老爷刚回来,现在正在书房里。”
苏惜颜带着一本账簿,一阵风似的走远了:“我瞧瞧去!”
苏惜颜笑盈盈地出现在苏老板眼前:“爸爸,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苏老板喝一口热茶,“等会要来个客人。”他望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嘴角往上一勾,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小颜,今天没去上课吗?”
“怀特先生染了风寒,病得厉害,学校就放了我们半天假——爸爸,”她把手中的账本放在桌上,撒娇似的说道:“这是今年的总账,您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
一年前,苏老板把名下一家绸缎庄的账目交给女儿打理,是为了培养她管账的能力。女儿年纪渐大,是时候考虑婆家了,而凭他苏家的身份,惜颜是一定要嫁给某个高门大户做当家主母的,若是连账目都搞不清楚,只怕要吃下人的亏。苏老板这般想着,便慢慢将一些事情放手给女儿去做,起初只是对账,见惜颜算得分毫不错了,又把一些日常经营的事宜转给她,当然,并不让惜颜出面,每日自有沈妈把小姐的指示传给绸缎庄的陈掌柜,傍晚关店之后,陈掌柜亦会隔着屏风向小姐汇报店内的经营状况,如此一年过去,这个原本业绩平平的小绸缎庄,居然在苏惜颜的运作之下,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比去年的利润涨了三成,”苏老板哗啦啦地翻着账本,赞许地点头,“真是不错。”
苏惜颜笑嘻嘻地:“我也是女孩子,最懂女孩子喜欢什么款式的布匹啦!”
苏老板在心底下了结论:“果然是我的种,天生就有做生意的头脑。”
“爸爸,你要怎么奖励我?”苏惜颜一脸天真。
面对女儿,苏老板总是和蔼可亲的:“惜颜想要什么?”
“咱家的那个珠宝店,也给我练手吧!现在珠宝店里的款式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之前我去店里,想挑一只戒指来戴,可是偌大的珠宝行,竟连一只粉红钻都没有,描龙绘凤的金戒指倒是一大堆,我瞅着那些样式,倒像是大清朝的……”
苏惜颜声如黄鹂,一口气说了一堆话,而苏老板听在耳里,也并未觉出不妥——绸缎和珠宝,都是女人喜欢的东西,惜颜既然继承了他商人的天分,想要管几个店铺过过瘾也未尝不可,便点头应允道:“这还不简单,明天就让珠宝行的顾经理来家里一趟,对了,把惜台也叫回来,给他好好做个榜样,妹妹都知道照看家里的生意了,他倒好,整天除了花钱不会干别的!”
话说到此,苏惜颜故意有些为难似的,拖长了声腔道:“哥哥……最近挺忙的,不知道有没有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