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2)
光禄七年,秋八月庚戊,秋社,宜祈福,祭祀,入学,忌求医,交易。
宛城官道车马络绎不绝,道旁槐树下不乏因旅途劳顿而暂时休憩之人,故事正是从这里开始。
“喂,王阿胜,躺够了吗,该走了,不然赶不上宴会了!”槐树荫下的瘦矮个踢了身边胖小子一脚。
“就你李远缺那几口吃的!”胖小子王阿胜打着哈欠说道,“午时未到,急什么?”
瘦子李远拿着蒲扇胡乱地扇着风,脸上挂着长途跋涉形成的汗珠和尘垢,话虽如此,这里却不是久待之地,村里的老人说过槐树到底是招鬼揽邪之物,更何况是这颗百年古树,有传言说这颗树晚上就会有些黑黢黢的影子在树枝间飘荡。
更何况,这里曾经是几百年前某位魔头的葬身之地。
“懒成猪了你,王大胖,知不知道你躺的这块地面是什么来头!”
“还能有什么来头,不就是玄鸮堂堂主范衡曾经死在这里吗,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姓范的就算真成了厉鬼,也没看见他这几百年搞出什么大动静来啊,倒是这槐树长的越来越粗壮了,李大爷他们经常在这里下棋照样活到八十多岁,听村里那几个神婆子的鬼话不如多砍点柴烧。”
王阿胜慢吞吞的爬起来将身体倚在树干上左三下又三下的蹭着,不知道是想蹭掉自己一层皮还是槐树一层皮。
“话不能这么说,那姓范的以前也算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玄鸮堂,七星教,思源山庄,赤暝教,巫山派……”李远如数家珍的掰着手指说出以前那些名震一时的江湖帮派,“可惜啊,这畜生心术不正,平日为非作歹也就算了,最后居然将主意打到了庙堂之上,妄图弑君,到头来死无全尸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玄鸮堂当时在武林确实威风,行事作风可邪门儿的很,到了第二任堂主范衡这里就更过分了,据说只要给钱,他连自己老婆孩子都杀,要不是这样,也不至于连他老子的思源山庄都被朝廷给灭了,”王阿胜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问道,“不过这传说的江湖第一高手到底是怎么死在这里的?”
“这个就众说纷纭了,有的说是被围困乱箭射死的,有的说让人下毒暗算的,还有人说是死在女人身上的,”瘦子李远帮王阿胜整理着衣服下摆,“这个谁知道呢,桥底下说书人那里有十几个版本,一天一个,有空可以去听听。”
“听了好几次了,这范衡真的有话他们的那么丧尽天良吗,巫山派是被他灭门的,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将女儿送给他?洛阳城的孙老爷多好的大善人啊,就因为收了几个混账的几千两银子就让手下把人全家给杀了?还有当年去汴州参加科试的考生,居然还串通土匪绑架他们,国家栋梁啊,就这么给撕票了,到底是不是人……”
王阿胜仿佛置身于事发现场一样,义愤填膺瞪地大了双眼,要是范衡本尊在场的话恐怕当场会跟他拼老命。
李远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嗯,反正这家伙当年吧整个江湖搞得乌烟瘴气,死这么难看也算天道好轮回,老天爷都饶不了他。”
“荒谬,”躺在槐树枝干上的男子显然听不下去了,轻飘飘地从树上飞下来,玄色的衣衫无风自动,领口和袖口细密地处绣着羽状暗纹,三千青丝垂至腰际,脸上挂着的无可奈何的笑容。
古语有言:狐妖,艳鬼之流善以妖冶之姿惑人,进以食人,故杀之,不可则避之。传言中的艳鬼狐妖的传说里主人公无一不是女人,让各路英雄好汉神魂颠倒,而这男人的出现正是完美的弥补了灵异怪谈中空白的一页,闺阁之女魂牵梦绕的风流郎君,不过如此。
玄色男人这一笑愣是笑出了几分出尘的味道,冲淡了原来的鬼魅妖异之感。
他就是这两个人口中的玄鸮堂的那个丧尽天良的倒霉堂主范衡。
把他当成人尽可诛的魔头也就罢了,可他们居然还把自己的杀意杜撰的这么肤浅,他什么时候成了那种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恶徒了!
“他们的死关我什么事?别什么锅都往我身上甩好不好!”范衡站在王阿胜和李远中间,眼睛盯着官道中间车马扬起的尘埃。他们所说的受害者,要么是自取灭亡,要么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可惜,没有人会听见游魂的辩解,更没有人会看见范衡脚不沾地的怪异模样,一胖一瘦两个人依然对范衡几百年前的战绩喋喋不休。
范衡确实死了,而且死了百年了,听了魔头范堂主杀人如麻的传说也已经有百年了,能在百年之后还让人们牢记在心,而且隔三差五的说给他这个孤魂野鬼听,还有各种不同版本,简直是精彩纷呈,各有千秋,就故事影响上已经达到了蔚为可观的境界。
可惜,就是没有范衡想知道的当朝局势和埋在过往尘埃里的真相。宛城,毕竟只是个连当朝皇帝的名号都不知道的穷乡僻壤,却承受了长时间不该有的灾难。
死人的时间过得出奇的快,百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已,天下熙熙,聚散盈虚,正如逐渐消失的海市蜃楼,执着何用,徒添烦恼而已。
“喂,王大胖,还有个传说听过吗?死在这里的不只是范衡,还有一个人,而且几乎是一起死的。”
“什么,这倒没听说,男的女的,是殉情吗?”
“就范衡那种人,谁给他殉情啊,”李远冷哼一声,“就算有也是傻子,男女不知道,是叫什么溪的,张溪?王溪?”
“管他的,都不是好鸟。”王阿胜看见没有什么艳情猛料不禁打了个哈欠。
“闭嘴,”不是什么好鸟的范衡突然出手扼住了王阿胜的咽喉,脸上笑意全无,“你不该骂他。”
事实证明,不管生前有多么凶神恶煞,死后的范衡就是个连战五渣都不如的游魂,范衡的指尖穿过了王阿胜的脖颈,王阿胜依然在滔滔不绝的讲着着几百年前的传说。
“就这个范衡啊,据说长得倒是人摸狗样的……”王阿胜口中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到范衡的衣袖上,范衡悻悻地缩回了手,虽然口水只是穿袖而过,可到底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李远抬头看了看渐渐升高的太阳,将王阿胜拉出了槐树底下的阴凉地,“该走了,听说张员外准备了好酒,晚了可就没了!”
就这样,一胖一瘦两个人和几百年前的倒霉鬼走在阳光毒辣黄土横飞的官道上。
其实范衡还是想再听听他们到底是怎么谈论自己的,便默默的跟着他们往前飘。
王阿胜和李远的话至少有3分是真的,首先,他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玄鸮堂堂主,虽然玄鸮堂在他手里经营成了邪门歪道,其次,他确实横尸在那棵两人还合抱不过来的槐树底下,而且罪名真的是弑君谋反,最后,和他一同死在这里的,确实有一人,他曾经的得力手下,牧溪。
建祯7年,九月,还是玄鸮堂堂主的范衡接到某位神秘客人的委托,赶往建康,暂时住在运来客栈中。
第二天晚上子时,范衡从客人那里得到了一份曾经参与谋杀前任玄鸮堂堂主的名单。
不对,根本就是假的!
前任堂主范源是他的二叔,一年前死在建康,他之前也来建康调查过,有那个能耐杀掉范源而且当时在建康的根本不是这几个阿猫阿狗!
怪不得赤暝教的人开出的条件那么优厚。
上当了!
一年前二叔的书信是假的,对方的仿冒技术出神入化,居然瞒过了他的眼睛。只有遗物是真的,至于那把匕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就耐人寻味了。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看来他这次不小心落错子了。
“思源山庄二公子,玄鸮堂堂主,江湖绝顶高手,”客房的门吱呀呀地被推开,“连我在门外待了那么久都察觉不到,原来只是浪得虚名啊。”
“哦?对付我这个浪得虚名的废物,还需要提前做这些小手脚吗,”范衡放下泛黄的纸张,转向身后的来人,“该说阁下是太谨小慎微呢,还是根本就是胆小如鼠?”
“是该小心些才是,毕竟当年武林大会,范公子长剑还未出鞘,就让游侠客卫腾,剜骨刀于慕容,问道僧胡明义飞出擂台之外,”来的不速之客将桌上的油灯轻轻吹灭,“所以稍微下了点功夫,看来确实是明智之举。”
借着窗外的月光,来客走近已经坐在椅子上的范衡仔细端详着,这般模样做替罪羊未免太过可惜。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沈清商那个缩头乌龟呢,既然敢下毒,为什么不敢亲自来见我!”范衡眯起眼睛说道,“最重要的,你们到底给我下的什么毒?”
“你的问题太多了,”来人将突然将椅子抽离,“明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不是吗?”
范衡毫无防备的摔倒在地,何止是站不住,现在他的感觉已经迟钝到匪夷所思的境地,尤其是将油灯熄灭之后,基本上什么都肯不见了,外面明月如霜,在他眼中只是模糊的白色光点而已,连来人的声音听起来也仿佛隔着厚厚的棉花。
“连我这个将死之人也要防备吗?”范衡嘲讽地勾起唇角,“难道怕我化为厉鬼寻仇?”
看来他今晚必死无疑,这到底是什么鬼□□,现在他全身的骨肉筋脉好像是被烈火灼烧,被猛兽撕咬,嘴里有某种液体溢出,尝不出味道,流到哪里,留了多少也不知道。
“范公子,鬼神之说我不会信,怕的是你临死前留一些不该留的信息,”来人蹲下将范衡怀里的暗器拿出来,“你太难缠,只好做个糊涂鬼了。”
“”范衡强忍着全身的剧痛断断续续的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我死后,到底会怎样?”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来人的话语也变的越来越缥缈,时间已经不多了……
“唉,武功高的人除了死的慢,话还这么多,”黑影将范衡立在桌旁的长剑别在自己腰中,“其实也不是和你有仇,奉命行事而已,各为其主嘛,别怪我。”
“少废话,快说!”
“你中的毒叫五谷丰登,相信你已经清楚了,五感尽失,五内俱焚,至于你死后嘛,给你安排的罪名是弑君谋反,和你有关系的全都得死,当然连你的尸体也不会浪费,”来人轻轻的拍了拍范衡的肩膀,“怪你自己命不好吧。至于那位沈教主,是条好用的狗。”
去他娘的五谷丰登!
范衡活了20多年就没听过这么奇怪的毒.药。
谋反,他一个江湖人士怎么会和朝廷上的人扯上关系?这次来建康也只是为了从赤暝教口中得知关于范源的死因,赤暝教的沈清商教主刚从陵墓里诈尸爬出来,就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聚集原先的旧部鲸吞了岭南的大部分杂鱼帮派,难道他是因为投靠了朝廷势力才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看来他是不小心做了庙堂上权力纷争的廉价牺牲品,有够讽刺的。
不行,要尽快将消息传出去,要不整个玄鸮堂和思源山庄都在劫难逃!
“确实该怪我运气不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附耳过来,我想对你交待几件事。”范衡用尽全身的力气抓紧了来人的袍角。
“行了,有事快说。”来人将耳朵不耐烦地凑了过去。
“后会无期。”范衡出其不意地将淬了毒的发簪插进来人的后脑。
至少在范衡本人将死的时候,其言与行俱恶矣。
就在范衡想要用墙角的鸽子传消息的时候,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来的可不是一个人了。
功亏一篑。
同时也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