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鬼界中有一大名鼎鼎的鬼,叫水中月,是一只很失败的鬼。
水中月原名华镜,据说生于古昭祥国,降生的那一刻一个惊雷劈下,全国的镜子被震得直响,故取名镜。华镜如同灾星降世,古昭祥国原本地大物博,天平盛世几百年,兵强民富,欣欣向荣,然而,这一声雷仿佛把这个国家的运数也给连带劈焦了,之后二十年连连爆发瘟疫战乱,最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把整个古国淹在了水底。
六百年过去了,水早已退去,所有的断壁残埂都被野树杂草瓦解,风吹云过,太阳起起落落,这块地又驻了新的居民,又有新的国家建立、覆灭,接着又建立,周而复始。
但是,一个地方例外。
原先昭祥宫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黑湖,从来不会干涸,湖面出奇的平静,晚上照出的月影特别亮。传说是华镜变成了鬼被困在湖里,这月亮的倒影就是他看往人间的窗口,久而久之,人们饭后闲谈起那个湖时,总爱顺便讲讲华镜的故事,一来二去就有了“水中月”这个名号。
至于他为什么不入轮回,有人说是因为他死得不甘,也有人说是他生前有未完成的愿望,也有人说是被诅咒......人们猜来猜去,越猜越离谱,甚至还有说他生前喜欢吃小孩,死后留恋美味不愿离去的;有的说他吸食人魂等待复生的;还有传言说他生前未娶妻,死后发誓要娶够九十九个新娘才转世,这个版本不知从哪个地方移花接木过来的,最是奇葩,民间甚至还流传了不少小画册,故也流传得颇广,人们说起水中月时总不免挑挑眉毛带上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总之,他的名声已经朝着某个不应该的方向恶化了。好消息是,这个湖方圆五里通常人烟绝迹。
但是,传说传来传去就变了质。
虽然“水中月”成了恶鬼代名词,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也成了最没尊严的鬼。大概是因为他出不了湖,打击报复是不存在,所以人人“尊称”一声恶鬼,心里大抵也是很瞧不起他的。欺软怕硬谁都懂,骂最毒的词,怼最弱的鬼。于是,孩子不好好吃饭,来一句“再不吃今晚让水中月抓走你”,百治百灵,下饭神器;母猪生病,多半也是那位出来作祟,烧一叠“水中月”画像,呸呸呸骂上几句效果更佳;出门撞驴,肯定也是那鬼东西的把戏,指着黑湖方向咒骂五百回合方才解气。
“可真是抬举我了。”华镜一脑门黑线。
人们对他说的话,如果烧了纸,他认真听,是能听得到的。他时常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恶骂诅咒弄得一头雾水,后来习惯了,听着听着也成了一种乐趣,边听边感叹人们的奇思妙想。
生前的事华镜他是一点也不记得,不过也不愿去想,虽然他一直拒绝相信世上关于他的传言,但既然自己不能入轮回道,必定罪大恶极,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回忆,反正现在他成了鬼,有那想的闲工夫,倒不如先想想怎么早日跳出这个黑湖。
于是,他每日在空荡荡的黑湖里游来晃去,钻缝掏洞,终于某一天的时候让他在淤泥里翻出一尊神像来。那神像大约一尺来高,刻的应该是一名武神,那武神身着戎装,手持利剑,身刻“玄肃”二字,质地粗糙,不曾上色,或许是之前放在哪个偏僻角落供路人祭拜,后来被水推到此地,可惜神像头已经摔断,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刚想把那破烂神像一扔,转念道:都说神官是有灵的,会满足信徒的心愿,若自己虔心供奉,是不是对方也会听到自己的诉求?没准哪天下来就把自己渡化了。
虽然这个想法相当之可笑,一只鬼去求什么神仙,但是求神这一事向来又有“众生平等”、“心诚则灵”这种说法,聊胜于无,求就求吧,反正他闲得很。
于是,华镜把那尊身残志坚的神像刷个干净,搭了个小小的神庙,把神像放了进去,用石头给他搭了个脑袋,刻上歪歪斜斜的眼鼻嘴,还很用心地给他扎了两个大大的耳朵眼,完毕,双手合十,碎碎念几句,随手扯上一把水草供上。
就这样,一供就供了六百年。
这日,华镜悠闲地躺在水底,双手枕在脑后,双眼盯着月亮的倒影看得出神。他住在水底,以水为界,水面像一面流动的墙,因为阴阳相隔的原因,他既上不去,也无法透过水面往上看,只能看到水下的东西,有一样东西除外,就是月光。
月光一照下来,湖底像渡上一层银,连水中轻轻浮动的水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真美。”华镜赞道。
他不知道,他在湖底赏月,有人却在湖边赏他。
岸上的人侧躺着,一手撑着腮,一手扶着烟杆,吐出一口长长的烟,看着水下的人出了神。半晌,他坐起来,取来放在身后的酒,斟了两杯,把其中一杯小心翼翼倒进了湖里。果然,湖中人察觉有异,随手化了个杯接住了那杯酒,冲着这个方向疑惑地看了两眼。
岸上人看着这张写满疑惑的脸轻笑了两声,一口喝掉剩下那杯酒,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谁?”华镜浮近岸边,仰面飘着,欲言又止,记起自己的声音湖上是听不到的,只好继续竖着耳朵听。
岸上人最后俯下身,看着这张脸,轻轻地道:“这般美景真是让人怀念,可惜故人已去,物是人非。”
华镜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的黑湖虽然通常方圆五里人迹罕至,但是也有例外,最近这几年,黑湖已经彻底沦为自杀圣地,导致他经常一觉醒来就发现湖里多了一个浑身泡得发白浮肿的“伙伴”,偶尔会有人壮着胆子过来祭奠一下,现在多半也是这种情况。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是这声音几乎贴着耳边,华镜还是被这声音吓得一缩,摇了摇头,心想:“抱歉啊,我实在帮不了你。”
岸上人并没有再说话。
华镜回到了神庙,把这杯酒放到了供台上。
不料第二日夜间的时候,那人又来了。不过,这次没带来酒,而是一大筐藕。
华镜刚准备欣赏月光,一大筐藕破水而入,他捞了几条,几百年没见过了,翻来覆去都看不够。
岸上人道:“这湖美是美,就是死气沉沉的,若明年此湖能开满荷花,故人若在天有灵看到一定会很喜欢。”
华镜听在心里,不由一笑,心道,这事倒也不难。
于是,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藕种在湖的各个地方。
此后,几乎每隔几天那人就会来。有时带几条小鱼,有时拉拉催命的二胡,有时带来一本民间小话本乱读,羞得华镜捂耳逃跑,有时干脆什么也不带,就坐在湖边说说话,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有时华镜真的很想插上一两句,想到这些年他也是这样经常在神庙里碎碎念,不知那位神官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真是相当有趣。他每天晚上都会到岸边那个地方等,每次听到脚步声高兴得几乎都要飘起来。他看着莲藕一天一天发芽,破水,猜测着上面的叶子该长得有多大了,什么时候该开花。他期待湖里开满荷花,岸上人心愿实现,又有点暗暗担忧,荷花开后岸上人就再也不来了。
终于,炎热的夏季到了,荷叶的茎已经长得又长又壮,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
华镜在水里飘来飘去,湖面一阵风吹过,他可以感觉到水纹的波动。然后,一抹粉红色掉进了水里。
他捻下来一看,是一片荷花花瓣。
荷花开了!
他握着花瓣沉入水底,内心有点低沉,直到月亮又出来,那熟悉的脚步声又出现了。
“荷花果然开了。好热——”岸上人走到湖边道:“好久没游泳了。”说完,他似乎真的在脱衣服。
“游......游泳?等等!”华镜两只手使劲拍拍自己的脸。
“不要命啦,这湖你不能下来。”他爬起来,朝岸边大喊。这个湖曾经淹死过太多的人,怨气很深,一般人下来游泳是要折阳寿的,要是体弱的,下来可就爬不上去了。
“是谁在说话?鬼吗?”岸上人突然顿了一顿。
华镜惊了一下,他曾听闻有的人命格特殊是可以和鬼神通灵的,原来是真的有。他怕这个人不识大体跳下来,用自认为最高深莫测的声音恐吓道:“恶鬼华镜你总该听说过吧。你若下来我就活吃了你。”
岸上人却噗呲一声笑了。
“不信?”华镜郁闷地扶了扶额头。他总算看清了,这个人故意的,压根不怕鬼。
“你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岸上人道。
“你怎么知道?”华镜起身,面朝上往着那个方向慢悠悠飘过去,把脸贴到水面下,嘴角微微上翘,觉得有点好笑。
“因为——”一双手猛地穿过水面,捧住了华镜的脸,“我看得见你啊。”
大概因为偷袭成功,对方还得逞地笑了几声。
华镜像一条受惊的鱼一样在水里一缩。
还好,那双手很识趣地缩了回去。
“我有那么恐怖吗?”岸上又传来一阵笑。
“你是谁?戏耍我很好玩吗?”华镜冷着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