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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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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照七岁没了娘,八岁死了爹。

尤家家境清贫,双亲一去,远亲近邻一个也靠不得。

他爹撑着最后一口气把尤照唤到床前,挑了灯芯,仔仔细细交了封书信到他手里。

晏老将军早年南下游学丢了钱囊,受了尤家一些时日的照顾,临走前留下亲笔以作凭证。

尤家隔壁的六旬夫妻见孩子可怜,搭了把手,帮尤照把他爹葬在了后山上,挨着他母亲的小土包。

尤照将家里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妥当,按他爹说的寻着百里外京城的晏府去了。

晏临回府的时候听下人嘴碎,讲起清早的事来。

说是有人拿着老将军的亲笔信来投靠晏府,早年间有恩于老将军的,如今家道崩落,孩子只身一人来到京城寻求庇护。

又说那孩子可怜得紧,跋涉一路衣衫破旧,寻常寒风也是挡不住的。

夫人唤人在偏院收拾了间空房,叫那孩子住下了。

今日是正月十六,城外舞火把放花灯的办得热闹。晏临刚从外边回来,顺带捎了两个糖人。

他是家中老三,不过十二的年纪,两个哥哥却都已到既冠之年,今日在外陪朝中大人喝酒,并不与他同行。

晏府里没有和他年岁相近的,晏临听人说得那孩子又不像十五六岁的,心生好奇,脚下一转,去了偏房。

尤照把自己的小包袱放在了桌上,打量了一下夫人给他分的房间。

他没敢坐。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宿在别人家里,尤照有点坐立难安。

他搓了把脸,把窗推开了。

这间偏房在晏府后院,没什么人。院子不大,和他房间算连在一块儿的,院里也就这一间房有人住。

尤照在堂前时看夫人的脸色,不冷不淡的,不像多慈眉善目的样子,能给他个落处已经够烧香拜佛的了。

虽说偏了点儿,但好在清净。

尤照没见到晏老将军,听人说前两日才动身去了边塞。

那封书信被夫人收走了,没再给他。

尤照吸了口气,推门去了院里。

晏临转过走廊,刚跨过院门,看到的就是那孩子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脸冲着他这边,白白净净的,生得清秀。

晏临放轻了脚步,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落了座。

晏临盯着他看了会儿,又拿手里的糖人跟花似的把玩了好半晌,那人才抖了抖睫毛,睁了眼睛。

尤照迷迷糊糊间瞥见面前的人影,一下子吓清醒了。

他把身子挺直了,见眼前人虽着便衣,做工用料仍是不凡。

尤照不知道他是晏府里哪位有身份的人物,正盛了一眸子暖意地盯着他看。

尤照对上他黑漆漆的瞳仁,里面映着自己。

那人递了串糖人过来,眼里带着笑意:“今日正月十六,请你吃糖。”

尤照愣了愣,才伸手去接。

那人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尤照两手拿着糖,低着头答:“尤照。”

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正月十六生的,家里人都叫十六。”

那人问:“今日岂不是你生辰?”

尤照点了点头。

那人在怀里摸出个小包放到尤照手里:“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稀罕玩意儿。前几日在寺里求的护符,驱邪免灾倒是灵验,你且收好。”

尤照捏着护符,也不知该收不该收。

那人又把符往他手心里轻轻按了按,说:“今后我也唤你十六,显得亲近。”

尤照抬了头去看他,那人笑得眼睛微弯:“瞧着比你年长些,唤声哥哥来听听?”

尤照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

尤照在晏府住了下来。

他是后来才知道那人是晏府的少爷,晏将军的第三子,晏临。

尤照不知晏临找他是为何,但那枚护符他一直贴身放着。

再怎么也是他到了晏府收到的第一份善意。

另外二位少爷在府中待的时间不长,常是前脚进门后脚又出去了,尤照不曾见过。

但看晏临的模样,尤照觉得大户人家的少爷大抵都生得好看。

尤照进府后夫人没再过问他,然每日自己在厨房里端几份下人的例菜也比之前过得顺心。

尤照领了打理后院的活,算是以杂工的身份安定下来。

到来年入夏的时候,院里的树结了果。尤照挽了袖子,顺着树干爬上去,把熟了的挑拣出来摘了兜在衣服里。

满树的嘉庆子裹在油绿的树叶间,映着日光的通透。

树不算高,但尤照爬到上处仍能从这里越过院墙,看见小半个晏府的模样。

他放了右边袖子,胡乱擦了两下果子。

尤照坐在树杈粗壮的位置,沉默地看了会儿远方。

“十六?”

尤照听到有人叫他。

树下站着的人锦衣华服,抬了头蹙着眉看他。

“十六?你爬这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是晏临。

尤照心想。

从入府那天后尤照再没见过晏临,说是进宫伴读去了。

人是没见到,但尤照心里到底是记挂着的。

晏临还在树下叫他,尤照扶着树杈往下,却听得“咔”一声,落脚的那根竟脆生生地断了。

尤照掉下去的时候脑子里是懵的,还在想着晏临。

他一回府就来了这儿?

他走前怎么不给我打声招呼?

自己又想,他做什么要给我说离府的事?

思绪还在拉扯,人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晏临怀里。

五感逐渐清晰,尤照盯着近在咫尺的脸。

晏临眉头都锁了起来:“爬这么高不说,还摔了!”

“你摘果子不能搭个梯子?”

“我走的这些时日你都吃的什么?抱着这么轻?”

尤照听他念叨,不搭一言。末了拣着他缓口气的功夫从兜里掏了个还没掉出去的嘉庆子,举到晏临面前。

“刚摘的,吃吗?”

晏临在府里留了好些时日。

尤照觉得他大抵是不会走了。

晏临日日都到偏院来,有时不说话就倚在门边看他,或是带点街上寻来的物件,又或者专程给他买的糕点。

尤照拿竹子劈成丝做了张方片,编的图纹是他爹说的,保平安的。

尤照做成后一直不敢给晏临,只收在了自己桌上。

晏临是在后来进他房间拿茶壶倒水的时候看见的。

晏临一手端茶,一手指了那方片问他:“这是什么?”

尤照瞥了一眼,慌了神,眼睛瞅着窗外“啊”了一声。

晏临捏着竹编笑他:“‘啊’是什么?”

尤照又扯了一下自己的衫子,答:“嗯。”

晏临偏头见他耳朵尖红得跟玛瑙似的,心下一笑,又觉得有些暖。

晏临放轻了声音:“给我的?”

尤照盯着外面头也不转,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己左手食指勾着右手的,眼睛里闪着光地“嗯”了一声。

入冬过年的时候,晏府热闹得紧。

堂前堂后都张罗得红火。

尤照待在屋里没出去。门外有些飘雪,还有隐约传来的喧闹人声。

晏临应该不会来。

尤照想。

他裹了裹身上的被子,为心里那点别扭的情绪掐了自己一把。

尤照在晏府待了快四年,跟谁都不太亲近,但晏临是个例外。

每日都能见到。

每日都…想见到。

尤照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听见自己清晰的呼吸声音。

人果然是不能尝到甜头。

食髓知味。

尤照在一片黑暗中裹着寒意睡着了。

咚咚。

尤照是在夜深的敲门声里醒来的。

不响,但他就是听见了。

一声一声,敲在他心上似的。

尤照披了外衫去开门。

先前落下的锁“咔嗒”一声,夜里寒风立马顺着缝隙溜了进来。

晏临站在门外,披了斗篷,说话都冒着白汽。

晏临唤他:“十六。”

尤照看着晏临在月光下的脸,在心里应了一声。

下一刻还带着温度的斗篷就兜头披在了他身上。

晏临拉着他手腕往外走,给他把斗篷的扣系好了,训他道:“三九天还穿这么单薄。”

尤照低了头任凭他说。

这会儿晚间的雪已经停了,只在瓦檐和青石板上留下一片白。

院里的小亭支了张矮桌,放了小鼎在上面。下头托盘里的炭烧得红亮,上头的水沸得咕噜咕噜直冒泡。

晏临拉着他坐下。

两人对坐着,晏临一边给他布碗筷,一边问他:“晚间吃的什么?”

尤照摇了摇头。

晏临皱眉:“没吃?”

尤照没应声。

晏临叹了口气,挪了挪菜碟:“今日家宴结束得晚,现在才偷了点闲,倘若我不来你就真不吃了?”

晏临本就存了训他的意思,原以为他不会答应,没想到尤照沉默了片刻竟真的“嗯”了一声。

晏临被他应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管往他碗里夹菜,道:“罚你把这碟羊肉都吃了。”

尤照仔仔细细把晏临夹到他碗里的菜细嚼慢咽下去,才搁了筷子,盯着晏临的眼睛道:“等你。”

晏临被他说得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还在说刚才的事。

在隆冬一片寒冽中,晏临透着鼎上腾起的雾气,回看进尤照的眼里,嘴角噙着笑意。

“是。三九天吃古董羹这样的美事,自然要与我一同。”

正月十六那天,暮色已浓。

晏临将尤照带在身边一道去了城郊。

城中一片张灯结彩,沿街的花灯火把把玄色天幕点得暖亮。

城郊的绕龄河蜿蜒向西,载着满河橙黄微光。

河岸边蹲放花灯的人摩肩接踵。

晏临在摊上挑了两个河灯,回头往尤照怀里塞了一个。

尤照两手捧着灯,站在原地看他。

晏临揉了一把他的头,把浸墨的笔放到他手里。

尤照看了眼晏临,学着他的样子在自己的白字条上一笔一划地写好了叠起来。

石桥处人太多,晏临拉了尤照朝上游走,寻了处人少的地界。

前方火光和人声交织,一片人间烟火气,喧嚷得很。

晏临盯着尤照的发顶看了好半晌,才贴在他耳边问:“写了什么?”

尤照转了转手里的河灯,眸光闪了闪,抿着嘴没应声。

晏临一笑,把自己的字条展开放在河灯里,拿灯作杯似的往尤照面前一举:“敬你。”

尤照借着远处灯火将字一个一个都看清了,踮了脚把自己的河灯也举到晏临面前,小声道:“敬你。”

两盏河灯入水,顺着江流远去。

二人在河边驻足,喧嚷天地间,对看眼前人。

敬你平安喜乐。

敬你百岁安康。

那一年,晏临十六,尤照十三。

从春入到初夏时气候无常,晏临不慎染了风寒。

那日在院里跟尤照闲谈,一句话硬是被咳嗽分成三段才说得完。

后几日晏临怕将风寒度给尤照,待在自己房里不再去偏院。

尤照在管事那里打听了下,说是用卢橘最能治咳疾,清津润喉,独备四时之气。

城郊那片卢橘林算算日子也正当熟了,尤照带上竹编的小篓子,从晏家后门出府往城郊的方向去了。

尤照采了整一篓的卢橘回府时恰至申时,他一路往东厢走,也没碰见什么人。

晏临的卧房空着,尤照提了篓子望了下,就见隔壁书房的窗半掩着。

尤照从那点缝里看进去,晏临正端坐案前,间或书卷翻页声,衬得一室静谧。

尤照敲了敲窗。

晏临循声抬头,见窗缝里尤照露出的小半张脸,心下一暖。

“你怎么来了?”

晏临将人带进屋里,掩唇咳了两声。

尤照皱着眉看他,把篓子往晏临面前一推,道:“郑管家说这个有用。”

晏临一看,那篓子里堆的卢橘黄澄澄的,个个饱满。

将一篓卢橘往边上收了,晏临把尤照拉到自己面前。

笑着拿食指指腹顺着尤照脸上的灰迹抹了下,晏临问他:“上哪儿弄得这么花?”

尤照自己拿手抹了两把,抬头望他,道:“云台山。”

晏临见他衣服上又沾泥又带灰的,将人转了一圈。

“你又自己爬树摘的?”

“嗯,”尤照被他虚握住双肘,顿了下,又道:“不好带梯子。”

晏临笑了声,把他手往后带了带,瞥见他后腰,不禁眉头一蹙。

晏临点着他腰间被剌开的一道口,放柔了语调问他:“伤着没?”

指尖从划破的衣衫缝隙间穿过,按在他后腰上,真真切切碰着他腰上的软肉。

尤照没由来的红了脸,讷讷答道:“没…没有。”

星河斗转,白驹过隙。

爻光四年,朝中奸佞横行,祸乱朝纲。

端王在边城屯养私兵,勾结地方,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以长恫为本营起兵造反。

一时间朝局动荡,天下大乱。

晏临的两位兄长随父亲一同领了圣命前往端王封地平定叛乱。

时年八月,端王带兵一路攻到淮南地界。

铁蹄无情,将行经郡县踏入一片黄土雾幕中。

流民四起,遍地狼烟。

哀鸿自北方入南,识不得昔日暖乡竟叫血染焦土。

爻光五年二月,晏老将军统领西南四军将叛军收降于安阳北。

端王于槐水江畔被晏大公子一刀毙命,就地斩决。

时隔七月又二十三日,长恫之变就此尘埃落定。

晏临伏案数日,疾书檄文。桩桩件件,论罪尽底。字字诛心,力透纸背。

檄文一出,惊动风雷。

朝中弄权媚上者次第落马,小人奸佞者圣令处斩,拥兵自重者人人自危。

自此,天下肃清。

同年。时至月夕。

晏府设了家宴,晏临难得与二位兄长同坐一席。

酒过三巡,夫人在席上端了茶盏,眸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晏临。

“前几日去相府拜访,沈家那掌珠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生得一副好相貌。待人接物礼数周全,端庄大方,又刚过了及笄之年,我瞧着很是不错。”

晏大公子应了声,道:“母亲见过的自然不会错,只看三弟愿不愿意了。”

晏临转了转手里的酒杯,盯着杯中倒影,道:“不急。”

他母亲一拍桌子,声音不大,但席间霎时安静下来,空气里绷着根弦似的。

“这事由得你决定?”

晏临攥了攥拳,指尖都掐进掌心里。

将酒盏搁了,晏临掸了掸衣袍,起身离座。

秋来晚风的凉意将晏临吹清醒了些。

刚在席上坐着,就跟有人拿了小根的火烛用着最外围的橙火挑着他心尖烧似的,晏临感觉浑身都不痛快。

他不想娶什么相府千金。

不想管世家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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