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他能感觉到自己环抱着的这个家伙一下子绷紧了一点，想想也大约知道巴基在想什么；所以他故作轻松地又加了一句：“那么久、那么久不见了，我都忘了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了——你先说说我不在你身边这些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吧——真是好长一段时间。”

他们终于松开了彼此，仿佛放开浮木抓到岸边一样坐在那个情况有些糟糕的“胡桃木矮桌”旁边；巴基罕见地垂下头去（至少汤姆记忆里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蠕动了一会嘴唇；汤姆耐心地等着，等着。

“我——不知道。”最后巴基说。

汤姆大约也猜到是这样一个答案了：你怎么能盼着一个昨天还以为自己是一架不需要排泄的机器的人记起来自己的过去呢？但他还是得问下去，以确保自己能保护巴基远离他正在竭力逃离的事情。

“那我们来聊点别的，”汤姆费尽力气假装轻松地说，“你昨天从哪里醒过来的——别是在我家窗户跟前醒过来的吧？”

“我——，我——，我是从冷冻舱里醒过来的。”巴基这样说，并在同时不自觉地轻侧过一点头来偷看汤姆，还是像七十多年前的那个终于办了什么惹恼汤姆的小坏事、进而罕见地有点紧张的少年一样，用那种垂着眼皮，眼珠却不安分地瞥过来的方式，仿佛要从汤姆的表情上判断自己说的会不会过关。

“那么，是谁，把你——那么爱赖床的你，叫醒的呢？” 汤姆又问，他这时候迟钝地感觉到右侧后臼齿酸疼得厉害，是他无意识地咬得太狠了，感谢这阵疼痛，让他最终能把这个问题从他嘴巴里逼出来。

“当然是资产管理员——先生。”巴基回答他，还画蛇添足地加了一个“先生”，仿佛想证明自己多么有礼貌一样。

“那么这位资产管理——”汤姆突然无法自制地干呕了一下，索性很快恢复了，他向如临大敌的巴基摆摆手，若无其事地继续那个话题:“——管理员先生，有告诉你要你去做什么吗？”

巴基开始回忆起那个任务，那个三天前的任务，这感觉不大好受，——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这场景好像是以往完成了任务要去做汇报一样，汇报的结果通常也好不到哪里去（无论表现多好，他总归要被洗脑后躺进那个柜子的，这事情已经成了他的身体记忆了）；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事情绝不会令他不舒服，因为这是告诉汤姆，他终于开口:“管理员说:‘这是任务地图，你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人杀死，第三个人的尸体必须在至少十三天以后被发现，任务配枪在车上，任务物资已标好，一到七号可以替这份伟大的任务奉献生命，八到十二号还有着更崇高的使命要去达成，除非他们的奉献能换来你的完好，不然不允许这五个人死亡。’”

汤姆又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下。他温驯地接过巴基飞快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把水杯紧紧地攥在手里。他在巴基说了几秒钟后才意识到巴基在说的是个什么样的事情；他绝不是什么没见过血的小绵羊，当年在战场上虽然因为各种他也弄不懂的原因没在真正血肉横飞的一线待上几个月，可三四周也是有的。他杀过人，杀过很多人，在怀里有机枪的时候他不想死就只能冲着对面那些可能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被在另一块大陆的一整家子人盼着回去的年轻小伙子开枪。非要往更久远里说，七岁的他在船钩子上还撕扯过人肉——可这些令人作呕、令他自己适应良好的一切里不包括这个:巴基，被蒙骗、被摧残、被折磨去做他本心里绝不会愿意做的。

“那么你，”汤姆轻飘飘地问，“成功了吗？”

巴基点点头，又重新去看那块有点油腻腻的地板。

“然后呢？”汤姆问他，把左手也提上来攥住杯侧。

“没有人死，我要回去，汤姆在街角走过去，把包裹递给白克利，汤姆说:‘两天后超市邮寄点要检修一次，如果要回邮就得注意错开时间。’白克利说：‘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别费劲讨好我。’汤姆说……”

汤姆听着巴基平板而事无巨细的描述，不得不打断他：“然后呢？然后巴基你为什么跟上来了呢？那些——资产管理员那些人，又去哪里了呢？”

巴基平视前方，语调呆板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得带着汤姆，我对九号说:‘把它给我。’九号递给我我的轻机，他说：‘任务已完成，扫尾工作留给一号他们。’我说：‘资产不可离开。’九号说：‘叛逃将处以死刑。’我说：‘三号有一个孩子。’九号说:‘是的，你需要把她弄来吗？我说：‘我要离开了。’九号和五号同时向我发射麻醉。我躲开，把足量麻醉剂注射到一到十一号脖子里，十二号要逃跑，我把十二号的脖子扭断，往圣弗莱克走了十七点二小时，在巴卡马利亚内陆森林西侧入口留下踪迹，搭乘火车回来，跟踪汤姆三十四点一小时，在任务完成后六十一点七小时后进入了汤姆的房间。”

汤姆把杯子里剩下的所有水一次性倒进了他还没恢复完好的喉咙，然后紧紧地咬住白瓷的杯壁，以防自己痛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