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冬(2 / 2)
许京要离火炉更近一点,他没穿上衣,袒露着遍布伤痕的上身,微微起伏的肌肉纹理如同大海温柔的水波。他闭着眼睛,额上有微微的汗,脊背、前胸,以及臂膀上扎满了细细的针,乍一看细密得晃眼。
而喇嘛就坐在他身侧,正拿着针,慢慢往他身上扎。
眼看喇嘛终于结束了,胡嘉才敢凑过去,小声问:“喇嘛,这真的有用吗?”
喇嘛擦了擦手,眉毛皱起来,也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胡嘉:“……”
不知道你就敢往人家身上扎?
好在喇嘛并不是完全地不靠谱,他紧跟着说:“我以前也没治过状况这么复杂的病人,到底有没有效果那肯定也说不准。”
胡嘉怀疑地看着喇嘛。
喇嘛面不改色,拍了拍他的脑袋:“熬药了没有?去,给小京熬上药,扎完针就得喝。”
胡嘉悻悻地走了。
喇嘛不再看胡嘉,而是转头问许京,声音放得很低,好像生怕惊扰了他:“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难受吗?”
许京没有立刻回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脸上那种独属于儿童的天真稚气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成年男人的隐忍和沉默。许京薄薄的眼皮在颤抖,似乎骨肉里压抑着某种令人心惊的痛苦。但那种颤抖也很快停止了,许京睁开眼睛,瞳孔里倒映着两簇光亮。
“有点酸。”许京说,“不过还能接受。”
盛满了水的水壶在炉子上发出尖叫,蒸腾的白汽从壶嘴里喷出来。喇嘛提下水壶,问:“能想起来什么吗?”
这次许京沉默的时间更长。
其实屋子里并不暖和,外面下的雪虽小,但碍不住高原上气温低,此时已经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许京赤着上身,本应很冷,但额角背心却一直在渗着汗水,就连皮肤都在发红,就好像他身体里也藏着一个炉子似的。他半睁着眼睛,好像是在看地面上整齐的砖缝,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喇嘛看了看他腹部那个尤其狰狞的疤痕,说:“那里,还能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吗?”
许京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肚腹。
四年的时光能消磨很多东西,比如曾经精悍的身体和整齐的腹肌。许京过去四年无时无刻不在疯狂与对抗之中,长时间的拘禁早已让他曾经锻炼出来的肌肉消失殆尽。此时他的腹部平整而削瘦,毫无力量感,横亘其上的疤痕更是怵目惊心。
许京说:“有人在这里藏了毒,想让我运进来。”
他说话时语气没什么起伏,相当客观也相当冷漠。喇嘛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但还是顿了顿,才继续说:“你……想报警吗?”
许京眯起眼睛,反问:“当初捡到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报警?”
这是个好问题。
喇嘛苦笑了一下,若是一个美人这么笑说不定还能激起人的怜爱之情,可惜这是个年过大半个百的老头,笑容挤在皱纹里,实在说不上好看。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个寺啊,人少,也穷,四个人里头就小胡是当地人。除了小胡是他爹娘送来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故事,我也有,你明白吧?”
这老头大约是上了年纪,说话啰里啰嗦,恨不得一个字解释上三遍,生怕唯一的听众听不明白。许京虽然前两天心智还没明白过来,把自己当成个孩子,但现在却已经不是了。他没打断喇嘛,让他自己自由发挥,看看这老头子到底能讲出个什么花来。
喇嘛没辜负他的期望,下一句就是:“我曾经有个哥哥,遭遇跟你差不多。”
他没敢再看徐鲸的伤口,转而去看屋里大梁上雕刻的花纹。其实每个屋里的花纹都差不多,也能看出来下手的人功夫也只是一般,但看久了,居然也能看出几分美感来。
“他是个知识分子,自己的儿子死在外头,他想把儿子的尸体弄回来,搞来搞去不知道得罪了谁,家里面偶然间翻出来几包白粉。”
喇嘛说:“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不知道拐弯,以为全天下的警察都跟电视剧里的一样,能明辨曲直好坏,藏得再深的案子都能还原真相……所以我悄悄报警了。”
他没闭眼睛,也没流眼泪,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房梁,嘴唇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被关进去,死了。”
“后来嫂子也死了,病死的,应该是被我气的吧。”
许京没说话,屋子安静得只能听到火焰的哔啵声。
良久,细碎的响声在屋外响起,许京轻声说:“有人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