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京(1 / 2)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正是雨水时节,春雨缠缠绵绵,如同雾霭一般笼罩在帝京的上空。这平日里繁华喧闹的国都此时却沉寂了一般,马车压过路面的声音也清清楚楚。
马车的窗幕掀开一角,只见一个孩童向外看着。这孩子五官生的精致,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憧憬中带着点不安。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肩上微沉——长孙婧把一件素色披风搭在他的身上,柔声说到:“殿下,外头冷。”
小孩子听她这么一说,便收回手来。他想了想,然后问到:“婧姑姑,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家?”
“已经到了帝京了,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到皇城了。”从食盒里取出一块桃花酥,长孙婧喂到小孩子嘴边。那孩子却摇摇头,说:“我听白伯伯说,这桃花酥是母亲最喜欢的,我要等回宫之后给母亲吃。”
长孙婧闻言一怔,随即胸口一阵闷疼。她咬着嘴唇,着实不忍,却还是对小孩说到:“殿下念着贤妃娘娘,是孝道,娘娘在天上看着,一定会十分欣慰,保佑殿下的。”
那时的小孩还不懂长孙婧为何说完这话就哭,为何说他母亲在天上看着他。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童,却背负着皇室子孙的命运。大凉的七皇子梁玉琼,出生时因司天监掌事占卜贪狼占位,江山动荡,不得已被送去武安郡由武安侯白桢良素养。然而这一别就是五年,再入帝京,竟是生离死别,天伦梦破。
梁玉琼看着那石棺,直觉得一阵恶寒。旁的人都在痛哭流涕,有的还上前安慰他道:“七殿下可要节哀。”可他跟哽了一块盐巴一般,口中又咸又涩,怎么也哭不出来。直到那棺材下了葬,他依旧十分茫然,周围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牢牢锁住,找不到出口。
这一来,闲言碎语就多了起来。汉人自幼便学礼仪,孝道为自德之首,七殿下在生母贤妃的葬礼上居然无动于衷,一滴眼泪都没流,可谓是冷血无情,大逆不道。
这话传到当今皇帝梁翊德耳边,就有些不得了。贤妃杨歆依是大司马杨汝诲的女儿,杨汝诲素来刚正不阿,在朝堂上树了不少敌人。如今爱女病逝,对他打击颇深,趁着此时再把他这外孙给解决了,杨家便是一蹶不振。于是这些人便变着法地在皇帝耳边叨叨,硬是要把得如同恶鬼。
“许是琼儿许久没回帝京,还有些生分。”皇后王敏萱倒是温柔贤良,看着玉琼这么小就没了母亲,不禁心生怜惜。“这孩子现在还不懂事,尚不知悲欢离合之痛,陛下若是听信他人之言,那这孩子又要受至亲不信之苦了,贤妃在天看望,亦会难过的。”
“朕晓得。”提起杨歆依,梁翊德不禁悲从中来。天下人皆知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便是贤妃,可谁知贤妃命苦,身染恶疾,不治而亡。皇帝心中悲痛,却也换不回爱妃之命。只记得贤妃临终前求他善待琼儿,于是便把梁玉琼从邯郸接了回来。
“琼儿是朕的儿子,当年贪狼占位,朕迫不得已才把他送走,以至于歆依临终前都未能见着琼儿一面。如今琼儿与吾等疏离,朕又怎么能怪他呢?”梁翊德叹了口气,“朕愧对歆依,可现在唯一可做,只能补偿。你是一国之母,歆依又与你关系最好,琼儿便交给你来抚养。”
“是。”
“听说,父亲把七皇子接回来了。”
“嗯。”
亭阁之中,两位少年正在对弈。两人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其中一人穿黑色短衣,另一人穿白色长衫,虽是单色却依旧是华丽纹饰,一看身份就不寻常。这黑衣少年是四皇子梁玉瑆,由淑妃赵藴所出。这白衣少年则是姬美人的孩子梁玉琨,在皇子中排行第三。
落下一子,梁玉瑆说到:“父亲当真是宠贤妃,当年司天监可说七皇子是贪狼转世,会动乱朝政。父亲心软,不舍得杀他,才换了个贪狼占位的由头,把他送到武安侯那里养着。现下贤妃病故,父亲倒是敢把七皇子接回来了,也不怕众人诟病。”
“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只是流言蜚语,不可信。你在背后议论父亲,可是大不敬。”梁玉琨说到,“况且他是你亲弟弟,就算有什么事情发生,你也应当护着他。”
四皇子有些不耐烦,摆着手说:“三哥教训的是,他是咱们家老七,我这做四哥的得护着他。”
我这不是怕大哥的太子之位受到威胁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七他母妃杨家在朝中的势力多大。贤妃虽死,可杨汝诲依旧身居大司马之位,在朝中占半壁势力,大哥身为太子,却是还得被他压着一级,父亲又让七皇子养在皇后宫中,实在是叫我不爽。
梁玉琨笑道:“知道你是担心太子,可无论太子还是七皇子都是咱们的亲兄弟。太子和善宽厚,于朝中深得人心,不会出岔子的。况且七皇子还年幼,又怎么会成为太子的威胁。”
你啊,天天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多习习文,练练武,好长点本事,为父亲和太子分忧。
“我不如三哥悠然自得,放眼望去咱们这几位兄弟超脱世外的也只有你和老五那小子了。大哥在边关戍守三年,过几日就要回来。等他回来,老二那边绝对不安生,你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梁玉琨只得无奈笑笑。蓦然他看到花丛之中有一丝动静,心中警觉,“是谁?”梁玉瑆闻言一怔,扭头看向花丛之中,便瞥见花丛下半竟露出一方衣角。那些玫瑰花枝颤动,显然是有人躲在里面。
“真是偷鸡摸狗的贼人,躲在这里!”梁玉瑆拿起桐木棋盒朝那玫瑰丛砸去,梁玉琨大惊,没赶得及拦住四弟,就听一声痛喊——只见一个小娃娃从玫瑰丛中滚了出来。
贼人现身,梁玉瑆心中大快,“原来是个小屁孩。说,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花丛之中是想做什么!”
那小娃娃却是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头,恶狠狠地看着梁玉瑆。梁玉瑆被他这眼神一瞪,更是生气,抓了把棋子又往小娃娃身上打。
“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你都打破他的头了,就饶过他吧。”
“三哥,这娃娃鬼鬼祟祟地,万一是老二派过来的怎么办?”说着梁玉瑆又抓了一把棋子,“我非得弄清楚不可!”
“你都说了,是个娃娃,还能有什么计较。”拦住四弟,梁玉琨打量着小娃娃,视线又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笑着跟玉瑆说:“这孩子让我领回蓬莱殿,我替你好好审问他。”
“三哥!我要把他交给大哥去!”
“你总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打伤一个小孩子的事情吧?”梁玉琨拍拍四弟的肩膀,“听三哥的话,别把事情闹大。”
话已至此,梁玉瑆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瞥了一眼那小娃娃,却见对方还是在瞪自己,心中不悦。“看什么看!你还不谢谢三皇子!”
那小娃娃却依旧一声不吭。
“你这娃娃,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莫要生气了。”梁玉琨挡在小娃前面,好声说到:“你且先回去休息,我帮你把这娃娃的来路搞清楚。”
“三哥!”
“你不信三哥?”
“那倒不是……”略显窘迫,梁玉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愤然瞪了那小娃娃一眼,道了一声“劳烦三哥”,而后离去。
待梁玉瑆走后,梁玉琨便走到那娃娃面前。他笑着问到:“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娃娃不答,他也不恼,牵起对方的手往蓬莱殿走。那孩子一开始不肯,可终究拗不过梁玉琨的力气,乖乖跟着对方。一路上他也不说话,倒是梁玉琨对他嘘寒问暖了半天。等到了蓬莱殿,姬美人见他领了个小娃娃回来,还见了血,甚是惊慌。“这是?”
“七弟玩耍时磕了脑袋,我带他回来包扎。”他对着姬美人行礼,“还请母亲唤医官来。”
“七弟……七皇子?”姬美人吃惊,而那小娃娃也是睁大眼睛抬头看着梁玉琨,梁玉琨对他笑笑,道了一声“莫怕。”
这一声温润入耳,如春风和熙,热了梁玉琼的心。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亲人爱护的感觉。原来是冬日暖阳,一方寒玉也能热忱。
等着医官处理好伤口,梁玉琨又命人打了水,亲自给梁玉琼沐浴。这孩子躲在玫瑰丛中,身上被花刺划了好几道口子,一沾水就钻心的疼。感受到梁玉琼身子颤抖,梁玉琨放轻了动作。
“你四哥识不得你,才会出手,你莫要怪他。”
“……”
“你不是应该在清宁宫吗,怎的会躲在花丛之中?”
“……”
“……不愿说就算了。”梁玉琨叹了口气,“也是难为你,再回这宫中,也不知是好是坏。”
微微侧头,梁玉琼看着梁玉琨。视线相交,梁玉琨满眼笑意。梁玉琼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转回去,停了片刻,才开口道:“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
“嗯?”
“他们说,是我克死母亲的。还说,丧母之痛都不流泪,我是就是个怪物。”
梁玉琨一怔,“谁说的?”
“好多人。”
“……贤妃娘娘病逝,确实叫人哀痛。这却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去在乎别人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