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伍】白露变为霜(2 / 2)
兀自恐慌时他蓦地听见杨公赡道:“便按着谢相公的意思去说。只一样,谢相公既这般善体圣意,愿为圣人解忧,便一道去三司,听一听那三司的推事罢。只不知谢相公意下如何?”
谢洵怔了怔,继而自眼角攒出几分似真似假的笑意:“凉风起天末,只望那三司衙门里的秋水多一些,好借来扫一扫这燥热便好了。只是有前车之鉴,学生又素来胆小,心里实在害怕得紧,不知先生愿不愿意同学生一道去,也免下许多不放心。”他这话说得实在坦诚,反倒让杨公赡微微悚然,却见谢洵向那来禀事的官人淡淡地道:“可听见了?”
那来人半晌不闻杨公赡的回应,早已颇有些两股战战的形容,抬眼看向杨公赡时已然带了真实的恐惧。杨公赡认得这人,记得他性子软弱,却很温平,故而纵然恼怒,却也只得强自按下,颔首应了。
李玚原本并不打算深究这些琐碎小事,只想着借此次审理冯昭辅一党,教谢洵与朝中诸人为敌,尔后再由自己出面做他的靠山。个中缘由他自然知道瞒不过谢洵,也从未想过要瞒他,谢洵这人是最不肯吃亏的,杨公赡当中讥讽谢洵的事既能传到紫宸殿,未必不能传到别处,李玚一时竟有些好奇谢洵要如何应对。
可李玚尚未见到谢洵的应对,太后冯言的旨意已然从南内传到东内。
来传旨的竟是宋青衣。
李玚很快便换了衣衫,登车至南熏殿见冯言。
冯言第一次教人挑开帘幕,从榻上下来,坐在李玚的对面,将手中的一串紫檀珠撸了下来,轻轻一笑:“听说阿爻教中书令谢子望去审张夷则的族侄,却教郇弼去审你舅舅?”
“阿母不必多说,郇弼乃社稷臣。”
李玚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过了,便走至一旁亲自动手换了那博山炉内宫人调制的苏合香,一面回首道,“听闻有个云韶院的内人曾频繁出入南熏殿侍奉,很得阿母的喜欢。既如此,竟不如将她调来。”
冯言闻此几要冷笑出来,背身向内咳了两声勉力平息了急促的呼吸方缓缓道:“阿爻,你可还记得‘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所指为何?”
“此天子孝也。”李玚收回手去,仍旧背对着冯言,静静开口语调轻柔,“幼时承教于独孤皇后,万不敢忘。”
冯言轻轻叹了口气,将一个鹦鹉纹海棠五瓣银盒取出。那盒子打开后便有一股清冽的冷香散出,凝神间冯言也不由心下一软。她看着青年的背影,恍惚间忽有石火将灭之感,不由真正缓了神色低声道,“阿爻,你过来。”
李玚闻言回身却不上前,只卷起衣袖弯了弯唇,露出了一个待笑不笑的神情:“独孤皇后昔日所教虽不敢忘,朕却也没能做到。先悖德而后悖礼,此皆非帝王事,朕也教人惩戒过了……但朕疑惑的是,既然你早知道先帝永圣年间的旧事,为何如今最后一人都被朕处死了,阿母还是缄口不言,难道是怕朕再做出那枉顾人伦的事么?”
说这话时他想起先悖德而后悖礼的话是冯言昔日所言。那时未及弱冠的少年人面色还是不能掩饰的乖戾,还带着一点刻意做出的委屈:“不爱其亲而爱他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原来阿母是这么看我的。可我爱之敬之的那人却只觉得我不仁。”
不知此时冯言是否也因为想起当日情状面色才隐隐发青,但她最后也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先朝余孽此时皆已伏诛,你又在担心什么呢?阿爻,你得上天福泽得以太子之身践祚,那留下来的所谓余孽……是你的舅舅啊。”
李玚冷冷地看了宋青衣一眼,然后摆手向外间仍在奏箜篌的杳娘道:“都下去。”宋青衣很快便禀退了殿内诸人,冯言仿佛知道自己的孩子将要出口的话一般起身整衣,苍老的面上渐渐显出一缕微笑,她轻声道:“阿爻,你终于耐不住了么?”
李玚待要露出个冷笑,半晌终于平静道:“阿母安坐水月道场,可已经度一切苦厄?若果真如此,大可不必在意尘网中事。商汤有言道‘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我虽身不能至,却实心向往之。由此及彼,先帝没能做到的,阿爻却是愿承山林。”
“那你教郇弼审问冯昭辅,是为了他致天之罚得享大赉么?”冯言抬了抬眼,露出一个苦笑道,“阿母是快要年过五十的人了,即便往日对不住你,可你为自身和子孙后代计,也莫要太刻薄罢。”
“方才那句不过是赌气话。阿母,我是从未想过效仿尧舜禹汤的。”李玚回头看了眼身后,见那记起居注的小内监神色平静下笔稳当,不由长长出了口气,转而微笑着状若顽笑道,“先帝在位数十年,宵衣旰食勤勤恳恳,太史局却报了三次荧惑守心,也不知我能见几次……”
冯言厉声打断他:“阿爻!”然后自知面色有异地抿了抿唇,直到此刻,妇人那苍白而干瘪的唇终于有了下垂之势,“你很想知道你阿兕儿姑母的事么?”
李玚的面上仍旧是微笑:“不过一句顽笑,阿母何必真心动气呢?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想来阿母深受其害罢,所以才这般爱那纸上经文。既如此倒也不必说了,我自会一一知晓。诚如阿母所言,余孽已除,那些故事又何必非要知道来龙去脉徒增烦恼。可阿母,您修了这么许久,还是只能修得小乘。”他仿佛一点也不在意生母方才对自己所说的刻薄评价,最后犹嫌不足地补了一句,“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南熏殿内静寂非常,殿外似有雀鸟之声杂然清脆。过了许久李玚才听见一声女子缓苍的笑:“阿爻,你去罢。”
李玚默然片刻终于还是提步走上前去,俯身用额前抵在妇人的肩上,如同幼时对独孤皇后不常有的撒娇姿势。他轻轻开口:“阿母,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意气难平。”
冯言抬手轻柔地握住方才他挽起衣袖的那只手,和声道:“獦獠亦有佛性。阿爻,你不妨试着自在些罢。”
“不,阿母。我是不信释家的。”他起身退后一步,神色清明而冷静,“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得急,临去时终于看见那记起居注的宦者脖颈见细密的汗珠,不由心下好笑。又因先时的气性未平,此刻青年终于发作道,“那时朕还年少,却也尝听闻先朝圣人换了三批撰写外起居注的官员,只不知细则,你可知道?”
那宦者勉力正色却仍旧带了颤音:“臣不知。”
“那也罢了。”李玚得其所愿地笑道,“朕不过白问你一句,你慌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