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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戴胜降于桑(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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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乔淮像只犯懒的猫,执拗的赖在连奚的腿上哪儿也不肯去。

“怎么还没走啊。”他不满的喃喃,揉了揉眼,有些看不清林子那头的风吹草动。

连奚抚上他的眼睛,垂首在他额上轻轻一啄,“别看了,换我来守着。”

少年喉间发出含糊的轻哼,潦草翻了个身,把晒暖了的半边身子嵌进了他的怀里。

2.

空等了半日,西厢的大门依旧紧闭着。从高处望去,整座灰森的宅子四四方方囿于山间一角,莫名就让人联想起诱敌深入的瓮城。乔淮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不觉打了个寒噤,惴惴而躁动的心思随着时间愈发飘忽不定,没由来的更觉如坠梦中。

因着是高处,日光和山风都不吝啬。他紧了紧领口,一时也分不清自己这副身子是冷是热了。

此地着实是清净的。苍穹之上流云翻涌,在山峦间投下隐隐绰绰的痕迹。这么看来,笼子外的世界很大,四周不见围墙,抬头不见房梁,眼里只有一览无余的远方,可眼波流转间,又小的只容得下一横一竖两道身影。

“连奚,这世上有让你害怕的事么。” 乔淮枕着连奚的腿,轻拽他的袖子,仰头问道。

目光交织于一处,一个眼里落满碎光,一个暗若幽潭,那微亮很快淬进了幽暗里。

“害怕的事?”

少年眨了眨眼,抛砖引玉道,“你看,小爷我虽然一身是胆,但是是人总有那么几个弱点不是。”

连奚赞同的点点头,嗯,这个胆倒是能屈能伸。

臂弯里的人儿生有一张昳丽惑人的脸,但在连奚眼中映着的只有他藏之不住的喜怒哀乐。他的情绪总是写在脸上,不是吹须瞪眼,便是鼓腮斜睨,时而得逞坏笑,时而脸红闪躲,更是时常抽抽噎噎,他的小少爷怎么看都可爱的紧。可他,他独独不愿再看到不久前那张惊惶无助的小脸。

“嗯,比如?” 连奚反客为主,循循善诱。

嘿,这厮这会装傻充楞作甚?

乔淮气闷的移开眼,“嗳,算了,小爷和你这刀架脖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人说这些作甚。”

他也明白自己幼稚。只恨从最初窗外那寥寥一瞥开始,这人就不断撞见自己不堪脆弱的那一面,眼下他不过是想扳回一局罢了。

“有的,我也有害怕的事。” 正兀自别扭着,却听连奚淡淡道。

乔淮一怔,“真的假的……”

“作为交换,你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可好?”

3.

从踏出西厢的那一刻开始,乔淮的一颗心就悬着,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早已渐渐变得麻木,只有紧绷泛酸的牙关还隐约昭示着什么。

连奚探手抚平少年不自觉蹙起的眉,低声道,“想想喜欢的事,别老是想象从这跳下去的样子,乔淮。”

“你……”

他敛了眸,仓促盖去就要溢出来的慌张。

连奚就是这样,总是不动声色的拉住线的那端再直接了当的抽丝剥茧一番,让自己只能毫无保留的袒裎在他面前。

真不甘心呀。

“我能有什么喜欢的事?无非就是做做梦。” 少年张了张口,答的轻巧,“以前一个人闲来无事,就喜欢想象戏本里快意恩仇一场,末了下一场皑皑白雪,万事休矣。”

“说来矫情,比起噩梦,我反而更害怕梦见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美梦变成了让人害怕的事。就好似雾里观花,花谢香犹在,伸手却抓不住什么,摊开掌心只有深深浅浅的掌纹,像一片荒芜的丘壑。

现在想来,眼下这遐想已久的逃离,大抵也只是黄粱梦一场。

手腕抵在额上,薄如纸的肌肤下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半明半暗间,少年的神色松散而不再设防。

头顶的日头在悄然西行,六月的天似乎总给人长日无尽的错觉,可夜幕总会落下,美梦也总要醒来。乔淮仿佛已经看见了暮霭沉沉的天际那一抹残血一般的余晖。

怎么能逃得掉呢,笼子外只是更大的笼子罢了。且不说在这西厢里的两条腿的活人一只手便可数过来,精明如椋叔只肖瞥一眼便知少了谁。就算他们侥幸逃下了山,拖着这副病躯,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若他们一道回到西厢,情形只怕会更糟,他到底只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到了那时连奚又要怎么逃出去……连奚不是他乔淮一个人的,连奚还有家人,他不想再拖累他了。

“我啊,如果可以,真想现在就看到山头覆雪,真想……做一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好梦。”

乔淮原先一直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本想着在这所剩无几的日子尽情的蹉跎,他使坏,撒泼,无理取闹,他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现在的他只想枕在连奚的腿上,赖在他的怀里,如果一切都终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如果,如果就这样融为一体又该有多好。

在这场梦结束之前,在我挣脱这一切之前,让我牢牢记住你,可好。

宽大的手伸过来填满了空荡荡的手心,打断了少年的胡思乱想。“明明在诉说喜欢的事,手却这么凉。”

连奚低下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呵气,乔淮揽上他的脖颈顺势跨坐在他的腿上,扳过他的下巴倾身凑了上去。鼻尖相触,额发相错,他近乎贪婪的攫取着熟悉的清冽气息,软声嗫嚅着,“那是因为,我明白这些都实现不了。我现在喜欢的,想要的,只有你了。”

“乔淮……”

“嘘……就这样抱着我,一会就好。不要……去管那边了。”他的声音低低的擦过唇畔,眼睫被泪打湿分成几簇颤巍巍的扫着,“唔嗯。”

扣在腰际的手登时收紧,身体和唇贴合的一刹那,怀中的人儿克制不住微微颤栗起来。连奚摩挲着他的背,将人儿严密的圈在怀里,有泪水滑进唇逢里,两个人都尝到了微涩的咸湿。他微微一怔,睁眼看着咫尺间洇湿了一片的温热脸庞,幽潭深处荡开一丝涟漪,随之更为深入的纠缠起来。耳边静悄悄的,只有彼此起伏而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囫囵逸出的轻吟。

直至尝尽那最后一丝甘与苦,连奚才慢慢的退了出来,温柔的吮吸着从眼角一路蜿蜒向下的泪痕。

“怎么抖的这么厉害。还觉得冷么?”最后一个吻映在眉边的那颗朱砂痣上,像颗永不凝结的血珠儿。

他的拥抱胜过最厚实的被衾,天为帐幕地为毡,哪里还会冷呢。

“不冷了。我觉得现在……就好像在梦里。”乔淮回味着这个吻,抿唇摇了摇头,绯红着脸半抬水汽弥漫的眼,呢喃道。

“是好梦还是噩梦?”

“是……有你的梦。”

又是缠绵动情的一吻,间或逸出的喘息轻而哑,乔淮拉过连奚的手探进下摆。微凉的指尖甫一触上温热的肌肤,酥麻之感便游走蔓延开来,那温度似纾解的出口,却在所经之处重新点起了簇簇火苗。明明已经极尽所能的靠近,可他无法抑制去想象离别时的情形,心头的不安如潮涨般一浪盖过一浪眼看着就要没过项顶,唯有实实在在的触碰才能落回实地,喘上一口气。

“乔淮。”连奚捉住了那缠着纱布却还不安分的手,垂眸深深的看着他,“别……别动了,不然又该出血了。”

乔淮却似闻所未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磨蹭着,眼里水雾弥漫,举手投足间满是依眷,活像个撒娇讨要糖吃的孩子。

两个人都愈发的难耐了起来,只能更紧的拥住彼此,好似要嵌入身体里一般,直到这股躁动在逐渐相融的气息里慢慢平复了下来。

连奚抵着乔淮的发顶,握住他脱力的手腕,任他彻底瘫软在自己的身上,眼底闪过一丝疼痛。看来暂时不用担心他有余力再做出轻生的举动。

他知道的,现在的乔淮有多热情,心里就有多害怕。都怪他一时冲动拉着乔淮离开了西厢,看到乔淮的惊恐和淌着血的歇斯底里时心中翻涌起的痛楚让他当下也跟着失去了理智,一刻也不愿将他独自留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深宅里。

明明还不到时候。

不过,从背上乔淮的那一刻,连奚就没有留下他一个人的打算。

“乔淮,你方才不是问我可有害怕的事么?想听听看么?”

少年身子一动,睁开一双剪水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在此之前,不妨先听我说个故事,那是我从未对人说过的梦。”

4.

和这亘古的天地相比,烦恼和执念,不过朝来暮往。可是于凡夫俗子而言,一生又有几个朝夕寒暑,无怪乎要为一叶而障目。

前些年,连老头在熟人的撮合下续了弦,爷俩终于结束了东奔西走的日子,一家人回乡又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连奚对这片土地的记忆并不比乔淮多出多少。但残存的痕迹还顽强生长着,成为了黑暗里窥伺的眼睛。

梦的开头总是如出一撤——

彼时,也是在这座钟楼上,一个瘦削的孩子额角红肿渗血,脚踝和胳膊上散布着淤青。

他仰头看天,虽然一身的脏污,眉目却是舒展着,无波无澜的茶色眼瞳里盛着天边破碎的红霞。

那一身的伤是被同村的几个孩子弄出来的。

“那天,是我第一次背着爹偷偷去给娘上香。”

对于玄学命理爹信一半,说的话也只能听一半。爹说,他从不信流言蜚语,娘的事不怨他的。

是以,当爹天未亮便蹑手蹑脚掩门出去时,他睁开眼空对一室幽暗,心里倒也无甚起伏。他知道,唯有祭扫这件事,爹是不愿他跟来的。所以他尾随在爹的身后,混在登高祭扫的人群里,只盼能远远的见上一眼。

山的这头,纸钱和纸马在火舌中化成黑灰散在空中,耳边是实实在在的风声呼啸。

娘的坟前摆着三荤三素,爹上了香,满上一碗陈酒,悉数浇灌进脚下的泥土。

甘淳的酒香在呛人的浓烟里弥漫开来,微妙的融洽。

不远处的一座孤坟后,连奚收回了视线。面前的这座坟在遍地艳红的鞭炮残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冷清。坟头草长势旺盛,他蹲下身,费了些力气清掉了墓碑周围杂乱的野草,碑上像是早已被雨侵蚀干净,一点关于墓主人生平的痕迹也无,看样子该是座很老的坟了。

连奚蹲在碑前发了一会呆,心头淌过一丝道不明的触动,想来也无事,便随手坟头草都拔了个干净。

正当他准备起身时,几道人声隔了三两座坟丘突兀的响起。

“这烧鸡味道真香呐,好久没吃上肉了。”

“嗬,这李子桃儿也齁的紧,多装几个一会带了路上吃。”

“你这小癞子,死人的饭也吃的这么香。”

“饱汉哪知饿汉饥,这些平日寻不到的吃食放在野地里烂也是烂了,便宜了山鸡野狗到不如进了我的肚子。”

“你也不怕遭报应?”

“哼,报应?暴殄天物才要遭报应呢。再说我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叫化,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就怕报应还没来我就先得做个饿死鬼喽!”

连奚一怔,探头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癞头小叫化正在坟地里四处挑拣新鲜的供品揣在兜里,一旁打趣他的是几个面熟的邻家孩子,该是跟着家人一道上山来祭祖的。

“哎呦,肚子疼!”小叫化突然捂着下腹叫唤了一声,扭头匆匆朝他这个方向跑来,背后留下一长串幸灾乐祸的嬉笑,“呸呸呸,让你说大话,遭报应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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