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纯白的花束(2 / 2)
明明这个家已经冷清了一年,但只要尼尔一回来,以往的色彩温度就统统复苏。佩列阿斯背靠着门楣,他只想悄悄再多听一会儿,尼尔似乎正打开橱柜,果脯罐头叮当作响,应该是想准备茶炊吧。
“啧,山楂酱都长毛了。”尼尔说。
对啊,家里还有果酱呢,佩列阿斯早忘了。
“等秋天再去摘新鲜的回来做吧……不知道市集上还能不能买到桃子,差不多快到季节了,要是有桃子酱也好。”青年自言自语。
佩列阿斯忍不住发笑,尼尔这孩子又不喜欢甜食,怎么一回家就忙做点心?果茶香甜的热气弥漫在房间里,金毛狗动了动鼻子就醒了,一个劲儿地撒欢叫唤。
“卡拉!”尼尔激动地跑出厨房,一把抱住自己的狗狗亲了又亲,金毛狗像吹哨子般欢叫着,后腿站立蹦来跳去,尼尔就拉住它的前爪,两个好朋友跳起舞来。
天,佩列阿斯捂住胸口,必须要把这一幕画下来。
金毛狗望向佩列阿斯,尼尔这才意识到老师就站在厨房门口,他好像瞬间懵了,中断的笑容来不及敛起,眼神中尽是犹疑。
佩列阿斯也避开学生的目光,可这个举动令他沮丧……之前明明决定要心平气和,为什么到了相见时自己又如此不堪一击?
尼尔看到打包好的行李,以及桌上来不及收拾的纸笔,猜到佩列阿斯之前是在写诀别的信。壁炉上架着的锅子咕哝咕哝地冒着泡,肉汤的香味出来了。看来老师连旅行的装束都换好了,短筒靴就搁在门口……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难道佩列阿斯又想把昨夜的争吵作为最后的临别?就像去年他出征的前夜,就像9年前?尼尔的怒火又回来了,他三两步走到老师跟前。佩列阿斯似乎也心虚,低头望着金星之戒沉默不语。
戒指……尼尔不由地去摸腰际的剑柄,星辰的光束有如芒刺。
对呀,这是盖因与亚德里安的星星。
饰以十六芒金星的戒指与剑,分别属于老师和他的父亲……尼尔如鲠在喉。佩列阿斯曾爱过什么人,他不是不知道,虽然老师始终守口如瓶。
“我回来了。”
“……”佩列阿斯催促自己回应,却只能勉强地点点头。
尼尔拉起老师的手,触碰那枚被珍藏多年的金星之戒。学者僵住,几乎连呼吸都停了,就好像微小的气流都会令他跌落深渊。垂落的长发遮住了视线,尼尔忍不住帮老师将发丝撩开,水流般的触感,和当年一模一样。
炉火的光影勾画出这个人眉眼间的线条,尼尔想起自己曾经过一座廊桥,在那里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日落时的界海。
注目着燎原的青蓝色,当时尼尔就在想,为何形态各异的光,会对世间一切美的线条毫不吝啬?而为何人类又能将这种迷恋,自眼瞳传递到心底?我们体内只有黑暗,却储存着一生中对光与色彩的印象。那么假如那个人的眼眸不是金色,难道他还会去爱慕黄昏、火焰、背光的大湖、黎明中高悬的镜子、将落的果实、以及意欲熄灭的海平线?
而现在,看着佩列阿斯双目泫然。
尼尔真的没辙了……一路上积攒的怒气烟消云散,他就是没法和这个人置气。如果有的事注定如此……他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论是当年为之舍身,还是这漫长又无果的爱恋,尼尔都不后悔。这个人理当获得全部,杏树如果要开白花,难道春日不会煞费苦心地献上雨水、暖风与蔚蓝的时刻?
这样想来,自己又渴望什么呢?
或许……只要这个人看书时炉子足够暖和,只要他在走过晚山时,不至于感到悲伤。仅此而已。
于是尼尔摇摇头,轻声笑道:“没什么,还是先吃饭吧……”
两人一起享用了颇为丰盛的早餐。尼尔煮了茴香牛肉汤,加杏干的果茶,燕麦软面包和干酪。所幸村里人经常借用尼尔搭在屋外的烤炉,炉子就没积什么灰,能直接用,尼尔干脆就烤了两只蜂蜜苹果做甜点。以前只要他有空,就会拿这个石炉烤面包烤点心,而且借用烤炉的农妇们时常会送些奶蛋果蔬给他们作为谢礼,佩列阿斯把食材储存在施加了冰冻术的地窖。
面对一桌子热腾腾的食物,师徒俩都很开心。他们聊起过去一年来不及向对方分享的事,聊到老朋友们的现状。佩列阿斯说到公爵在岛国的奇趣见闻,尼尔也越听越兴奋,差点就把骑士长送他的恶心木雕拿出来,幸好忍住了,不然要是被老师看到那个阳\/具形的木刻鱿鱼……
佩列阿斯呷一口热茶,说:“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一起吃饭了?”
“我在前线时经常给骑士团做饭,有的时候就得琢磨怎么利用当地的食物。大冰原有种蓝紫色的青苔,我发现它们晒干后,就是上好的蘸料,再没味道的干面包和麦粥配上青苔粉都很好吃。要是能撒上胡椒和芝麻肯定更香,只是战场上没那个条件。当时我就想,等回家一定得让你、公爵和伊戈尝尝,我们可以烤羊肉,或者等到鲟鱼的季节……”
“好啊,”佩列阿斯微笑,“不过你真是……再紧急的状态下都能分心去想这些。”
尼尔耸耸肩,起身去盛汤:“没办法,我喜欢做菜。有时候只要一想到能做出你喜欢的……”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好不容易才和老师愉快地相处,尼尔暂时不想再提起这些令人困扰的感情。
就在这么想着时,手中的木勺歪了,滚汤直接浇在他手上。烫得尼尔拿不住木碗,浓汤洒了一地。
“尼尔!”学者急忙捧住学生的手。食指尖有些红肿,不过幸好没有被烫伤。佩列阿斯懊悔不已,就是因为他从小放任尼尔围着炉子煮东西,这孩子没少被烫伤烧伤过……想到小男孩紧咬嘴唇,把泪珠直往下咽的样子,他不由地说:“不疼不疼,一会儿老师给你上药,先吹吹。”
佩列阿斯轻轻含住发红的手指,想要安慰孩子。
“呜……”尼尔整个人都怔住了。
柔软而濡湿的口腔,那个人的舌尖碰着他的食指,垂下的几缕银发扫着他的手腕内侧,他也不觉得痒痒,因为半边身体都麻了。明明小时候老师经常这么做,但他断然没想到……在这个境况下,佩列阿斯下意识的举动会那么……色气。
尼尔深呼吸,热量在全身流窜。
听到学生的喘息,佩列阿斯疑惑地抬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在把男人的手指含在嘴里。
“!!!”佩列阿斯不知所措,连假装镇定都不行,反而被唾液呛得干咳起来。尼尔立刻端来水,轻拍老师的背脊,惊慌之中佩列阿斯还打翻了杯子。
收拾好残局后,两人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此前的欢声笑语又消失了,果茶凉了也没人去热。方才的窘境令佩列阿斯更加坚定,他说:“尼尔,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嗯。”尼尔心不在焉地拿木雕鱿鱼逗狗玩。
“我……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们的情况很特别,我是说两人共享‘名册’。所以学院要我定期向巡游术士去报告,石楠就是我的巡视人。你可能见过她,她很高大,头发和冰原人一样是浅色的。”
尼尔点头:“昨晚在酒馆我还见过她。”
“嗯,我是说……你也知道我在研究魔物,对吗?实验室里的标本你也都看到了。可如果不观察活的,我还是很难搞清楚它们为什么能运用‘书’的力量,又与术士有何不同。”
“不许把那种东西养在家里。” 尼尔抢过狗狗嘴里的玩具,扔到门边。
佩列阿斯有些生气,他本不是这个意思。但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他得试图让尼尔接受,即便青年发脾气或做出荒唐之举,他也应保持冷静。佩列阿斯拉过椅子,和学生面对面坐下,耐心地说:
“我想去观察活着的魔物。你知道,巴尔德山里有学院的几个分院,它们虽然不能教授法术,却可以教人医术这类普通的知识,而且分院有图书馆和实验室,在那里我就能饲养魔物。离帝国最近的分院就在伊蒂尔东边的山里,并且……”
尼尔改口道:“你可以养在地下室,我来给你造笼子”
“听我说,我……就是去那里工作一段时间,你看,那座分院离伊蒂尔不过一天的路程,伊蒂尔距离帝都也就是两天……”佩列阿斯还在搜索更得体的说辞,他准备好应对学生的怒气,尼尔肯定不会同意,伯恩哈德家个个都是石头脾气。
然而尼尔异常平静,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盘子:“那很好啊,挺好的……工作很重要,你去吧,没什么不好的。”
学者愣了一下,事情真会这么顺利?佩列阿斯不信,他这辈子都在和伯恩哈德家打交道,从他的老师普洛斯,到海因和尼尔,恐怕世界上很难再有比这三个人更执拗的了。尼尔这么干脆地答应,肯定是出于某种策略。
尼尔正把喝剩的汤倒在一个碗里,把餐具摞起来。约莫过了半分钟,他开口道:“我忽然明白了一点……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自由地工作,安心地在夜间入睡,醒来时又能吃到最喜欢的菜肴。佩利亚,我只是想要和你一起生活,不必去考虑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用在意外人的看法……所以求你不要走,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就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算数……难道连这样都不行?”
佩列阿斯缄默许久,低声说:“我今天就得走。”
尼尔背对着他,仰头深深吸一口气,嗓音几乎是颤抖的:“好吧,行,那很好,就这样吧……我不会再勉强你……”
又缓了好一会儿,尼尔才把话说完:“但你至少回床上睡一会儿,养足体力再出发,我送你去。”
佩列阿斯回绝了,托辞说已经和女术士相约同行。
之后尼尔竟然真的就没再纠缠,只是沉默地打扫房子,重新打包行囊,装入差点被落下的东西。
在这场无休止的争执中,真的是尼尔先妥协了。
看着青年落寞的身影,佩列阿斯不愿想象以后尼尔一个人住会怎样……他最后一次打量这房子,除了和男孩一起生活的时日,他真的从未知晓过“家”的概念。然而他必须亲手毁掉这种眷恋,这里不再需要他了……只有这样,男孩才能拥有真正的家。或许等四五年后他再次登门拜访,尼尔会在门廊欢迎他,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或许到那时,他就有勇气重新回到好友墓前,告诉海因和阿格拉娅,他们的儿子长大了,且在尘世活得幸福。
佩列阿斯闭上眼,风簌簌依偎着枝叶,至少这次他能从容地告别。
师徒两人又一起喝了些热牛奶,聊着以前的事,假装谁都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别离。临别前,佩列阿斯祝福了学生,起誓会经常来信。尼尔只是要他按时吃饭、按时入睡,天凉了要记得添衣。
其实学者最后很想告诉尼尔:不论发生什么,不论身在何方,自己都会想念他、爱着他。可佩列阿斯还是放弃了,他毕竟就是这样一个人。
尼尔欲言又止,看上去就同那幅画里一般忧伤:“佩利亚,请你还是对我说点什么吧,至少……”
“那么我承诺,当您需要时……我一定会回到您身边。我由衷地,由衷地期待着您的幸福。”
年轻的骑士停住了,像是忍无可忍般把行囊随手往旁边一扔,关上房门:“所以说,您真是无可救药。”
说罢,尼尔顺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钳住他的下颚,欺身将老师压在门板上。
就在佩列阿斯几乎要理解的同时——口腔被侵入的触感,蛮力,湿热的吐息,兀地将他的思绪被彻底抽离,窒息感驱使他挣扎,却又被上涌的麻痹感再次淹没。佩列阿斯无力抗拒,只能昏昏沉沉地陷在那臂弯中,如静待的泉水,任由贪饮之唇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