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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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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经济特区于1980年8月正式成立,大约到2000年时龙岗工厂区的繁华已经达到了空前鼎盛。关内的繁华奢靡和关外的拥挤忙碌把这座都市变成了生态割裂却遍布众生相的大熔炉,及至2010年前后产业技术革命,原本人来人往的关外产业区迅速衰弱,龙岗大批工厂倒闭,人去楼空,其中部分企业例如伟长兴、伟训、伟硕等及时抓住资本和市场风向,小厂迅速合并大厂,在浪潮中完成了转型,在关外如今厂房林立、百废待兴的萧条景象中保住了观澜地区电子元件生产帝国的经济地位。但仍有部分散落的小型加工厂,经过不断搬迁和缩减经营,也勉强存活到了今天。龙岗区边缘的坪乡镇就有一些这样的小厂。

坪乡是个既算深圳又不算深圳的地方,说它是深圳,它坐落在东莞和惠州的边界线上,仿佛往外多踏出去一步就去了别的城市,却按照深圳的标准在扣缴各种税费。说它是关外,现如今关外的绝大多数城中村都完成了整改,无论是房租还是物价都几乎与中心城区相差无几,可这儿却还像十几年前一样,能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中找到乱七八糟没有挂牌的各种发廊、游戏室、苍蝇小馆、甚至红灯区,坪乡就像一个大隐于市的独立国度,不起眼,却倔强地存活着,扎根于地脉之上呼吸、生长,养活着无数挤不进国有大型产业园的无名无姓的南下打工者,为他们风雨飘摇的人生提供了一块土地,暂以为家。

坪乡的厂区外隔着一条小河的对岸搭建有一条供工人们放工后娱乐的生活街。说是生活街,实际上也不过是由一排改头换面经营着黑网吧、小超市和小吃店的民房排列而成的歪歪扭扭的街巷。每晚放工的广播响过之后,便有三五成群的工人陆陆续续从附近大大小小的厂房中走出来,聚集到生活街享受短暂放纵的夜间娱乐。人称达哥的的湖南人胡达在生活街就开了一家烟火气缭绕的久久烧烤,主营烧烤宵夜,副业什么都做,店内没有菜单,但只要客人们下手说要点,从番茄鸡蛋到干炒牛河,他都能做,曾经有个热燃机厂的小伙子从山上打下一条蛇来,也来找他,他加收了价钱做成一锅潮汕蛇粥,蛇粥香糯,又稀罕,吸引了不少闻讯过来凑热闹的工人,从此,久久烧烤的名号就一炮打响,成了许多人傍晚的固定聚会地。

胡达三十多快四十的面相,长得粗犷凶煞,下巴上有一道绵延到下颚的疤,他平时话不算多,人也邋遢,只有在菜板上挥刀剁菜的时候动作干净麻利,透着狠劲,许多人背地里传闻他是哪个外地金盆洗手退下来的大哥,传言衍生出好几个版本,越传越真,以至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还对他生出些莫须有的敬佩,拿他当老江湖那样敬重,哪怕在店里喝啤酒喝醉了,店主出来收钱的时候也收敛恭敬,从来没有赖账的事情发生。

是夜天气比平时还要更热,太阳落山以后屋外仍乐此不疲地吹着恼人的热风,把人一个个蒸得蔫儿吧唧。眼看着放工的时间就要到了,胡达将嘴里还剩一点没抽完的烟用鞋底碾灭,从烧烤店的后门外边开始往冰柜里搬瓶装啤酒。正店的卷帘门发出哗啦啦一串声响,胡达眼前一晃,只觉得一个白色的身影风一样从身边掠过,直奔着烧烤店的二楼去了。

“吴久生!”他冲楼梯顶端跑得只剩下半截屁股的背影叫了一声,“你他妈再早上出门的时候不关电风扇,我就涨你电费!”

他话喊完,白色身影已经跑得影儿也没了,只是楼板很薄,隔着一层也能听见楼上青年高声的回应:

“知道了!放心吧,一会我出去外面耍!不用叔叔你的电!”

胡达还没回话,又是一阵乒里乓啷的动静,换了T恤和拖鞋的青年已经重新从楼上蹦了下来。他手里抓着手机和钥匙,手腕上的塑料袋里装了个肉松面包,还和往常一样,一回家放下东西就急吼吼往外赶。

胡达知道,吴久生是个网瘾少年,几乎每天这时候都要赶去网吧玩几个小时电脑,天气闷热,网吧里靠近空调下方凉爽舒服的机位好多人抢,所以他每次总猴子似的窜上窜下,晚饭也不吃,通常就带着面包或碗面,到网吧去凑合一顿。

年轻人对精神娱乐这种不要命的热情他不懂,但每晚他生意最忙碌的时候吴久生不在,倒让他送了一口气。

那青年人太闹腾,如果他在,指不定楼板上多少灰尘都要被他震下来,店里吃东西的客人可不得都被嫌弃走了。

想到这儿,胡达都不禁怀疑,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会同意把小房间租给吴久生。

吴久生找到久久烧烤店,也不过是在两个礼拜以前。

那时胡达刚才烧烤店外加盖好了塑料棚,把店里的部分桌椅挪到了门口,烧菜的锅子和煤气灶也从厨房移了出来,原本堆在楼上的瓦楞纸箱和塑料筐便有了空间码放。这样整理完一道以后,二楼他自己的卧室隔壁竟然空出来一间足以睡人的屋子。既然左右暂时找不到用处,胡达自己拿了块硬纸板子写上招租两个字挂上,睡觉在二楼,洗澡和厕所都在一楼厨房对面的拐角,和他共用,租金他收四百块一个月包水费,押一付一,电费单独走表另算。

他本想着租给在暑假高峰期在附近工厂打短期工的学徒,没想到第一个找上门来的竟然是吴久生。

吴久生就在河对岸的电子元件厂上班,是流水生产线上的合同工,有保底工资,工厂提供住宿,原本是不需要单独在外头租房子住的。但他说工厂提供的宿舍不好,一间大屋八个人一块住,上下铺,放个屁说个梦话都能听见,一点隐私也没有,澡堂里还有臭虫。吴久生是他们那间宿舍里最小的,年轻、聒噪,下了班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抱着手机插着耳机坐在床上听歌,声音开得老大,旁人隔着耳机都能听见。他什么都听,从港台流行到听不大懂的时下流行的电子音乐,还喜欢哼哼,听激动了就跟着耳机里的调调唱,哪句歌词唱走调了自己也不知道,吵得要命,搅得宿舍里的舍友烦不胜烦,每次都呵斥他说“你别唱了,难听死了!”,吴久生就不高兴,不喜欢理他们,继续自个儿唱自个儿的。

他算过一笔账,在厂房的宿舍里那么样住着,每个月还要扣260的住宿费,据说眼看着马上还要涨价,涨到280一个月,那还不如索性出来住呢。虽说胡达出租的那间屋子大小也就够放一张床,楼板嘎吱作响还没有空调,每个月还要收400块钱,却好歹是间自己的屋子,况且离网吧还近,其他人下工以后回宿舍吃个饭的时间他就够抢到很好的机位,一点不亏。

吴久生只大致看了一眼,隔天就去厂里办了退宿,拎着一只黑色的尼龙旅行袋,带着脸盆和一点洗漱用品,住了进来。

他搬来以后,原先同宿舍的几个工友来看过他几次,在胡达的店里吃了一人吃了一碗炒粉,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去二楼参观了一下他的房间。房间没怎么布置,就一套床上用品,小窗户旁边一个敞开的纸箱子里丢着穿过的衣服,再旁边一张矮凳子那么高的小桌子,人得坐在地上,才能用它吃饭、看书,只是吴久生既不在这吃饭,也不在这看书,上边零散地丢着几个水果和几包烟,别的就没有了。

尽管只是这样的房间,还是引来了好几个人的羡慕眼光。他们都替吴久生想不通,到底怎么敢每个月多花一百来块的住宿钱从厂里搬出来的。若要再算上每个月单独另算的电费,那就是将近两百块钱,一个月两百,一年就是两千多,都抵得上他们一年的全勤奖金。他们虽然羡慕,却也做不到那么奢侈。

胡达知道,在坪乡电子厂上班的工人其实并不缺钱,普遍都是工资六千起还包住宿的基本待遇,遇到那种效率特别高的熟练工,或者是交货期临近的加班时段,一个月赚到**千一点不成问题,比城里的很多应届生小白领到手得都多。只不过**们这行赚的都是辛苦钱,每天在流水线上不挪窝地一坐就坐上十几个小时,舍不得聊天舍不得玩手机,连抽烟喘口气的休息时间都意味着在削减自己的计件。有的人干了几年腰椎颈椎就会出毛病,跟不上工作强度,一般都是走之前高强度拼命干最后一两个月,拿了加班费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离开这座城市再不回来。还有些刚上工的年轻人不懂保养身体,为了攒件连厕所也要少上,不上厕所就不喝水,一个夏天把自己弄出肾结石,工厂又普遍不给工人上社保,看趟病回来医药费反而赔进去更多,难过得要死。总之,就是没保障,没定数,赚个青春苦力钱的职业。

关内的原住民把他们这些南下到厂区讨生活的打工仔统称厂弟厂妹。只是很多人不知道,同样一个待遇,厂弟和厂妹,过得也不是一种生活。

一般来说,厂妹要更懂得享受一些,她们赚得多,也愿意花钱犒劳自己,花几千块买明星代言的高价手机,在直播平台里打赏喜欢的男主播,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们一般只图每个月攒下不多不少的数目,运气好的,熬几年在厂里找个提拔上去做管理的小组长或者附近做生意的嫁了,稳定下来,就很不错。厂弟不一样,他们大多数是要给自己攒媳妇本的,要出彩礼,要买房子,多省出一个子儿也要忙不迭攒下来攥在手里。像吴久生这样在精力旺盛最好赚钱的年纪大手大脚贪图享受的行为,放在厂弟里,是很难想象的。他们都觉得吴久生胆子大,也舍得,但同时也觉得他不为以后着想,不像个有担当想着成家立业的男子汉,像那些个叽叽喳喳爱到处去耍的女孩儿。

不止他们这么想,胡达也这么想。他观察吴久生两个礼拜了,觉得小伙子活泼热闹,人也不坏,就是太不会花钱,钱花得不值,又喜欢网购,三天两头在网上淘些便宜货,买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玩意儿。

他从吴久生那儿收到过一个礼物,是他给自己的房间买小台灯时为了免运费凑单买的一个包饺子器。其实就是两瓣塑料,合在一起是个模具,放上一块面皮,一捏就是个标准饺子的形状。

刚拿到那东西时胡达的脑子都没转过弯来。饺子他会包,真用手捏起来也就不过一秒钟捏一个的事,用上那个模具,反而笨手笨脚拿捏不好了。他一个人对着那个小东西折腾了小半个小时,才突然会过意来,骂了句“绊哒麻痹”,想起来自己一个南方人在南方做生意,本来就不吃饺子,要个什么包饺子神器。

吴久生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就和那个包饺子器一样,不尴不尬,又好笑,但既然都已经收下了,也就随手往案板旁边一扔,倒也没说非给丢出去。

那晚,烧烤店的生意还是如常,尤其是热得非比寻常时候,冰啤酒的销量比平时还要更好一些。胡达守着炭炉扇风,一面发呆看着火候,一面听背后的工人们聊他们那些日常话题,多数也是讨论今年富士康什么时候又开放招工,又或者是哪儿能找到同乡的熟人,给推荐到宝龙工业区去上班。对他们来说,坪乡不过是个跳板,是个暂且的谋生之地,最终,有本事的年轻人还是要争相着离开的,胡达在这儿做了几年生意,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走,自己反倒像河里的泥沙那样被沉淀下来,和自己的小店合为一体了似的,根本不想离开的事。

吴久生就是再咋呼,总也会有和他们一样离开的时候,胡达这么一盘算,也就不再计较他身上的小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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