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结交(1 / 2)
天高云淡, 大雁南归, 秋风来得快, 卷着地上落叶,不过一夜工夫,满京城竟都有了些萧索景象。
黛玉裹着披风,只露出一张小脸,独自从皇宫内走出。林府马车却早已在宫门迎候。接到黛玉后,雪雁将黛玉扶上车,二人在车内坐下。
车夫轻轻一扬马鞭,鞭梢击空,发出两声脆响。却不等鞭子落到实处,骏马就得了信,得得迈动马蹄,向家中走去。
“姑娘, 您面色怎地这般白?那小太监说您在看书、抄书,研究什么对策,我还待不信, 莫不是真的?可惜郡主不能陪您前来, 我在外面等着真是干着急!”雪雁边给黛玉揉肩,边心疼问道。
黛玉面上微带倦意, 向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倒真的是在看书、抄书。原也不是多大事情, 只是起的太早了些, 又看了这般久的书, 实在是有些乏了。”
雪雁闻言,这才放心,灵机一动,笑嘻嘻道:“这般多才子,皇后娘娘不叫,却独独叫您来,定是因为皇后娘娘也知道您才情无双,更写得一笔好字。不过,想来更多的还是因为姑娘您把一个雅舍经营得那般好,一百个才子也比不上,便连皇后娘娘都惊动了。您不知道,我听紫鹃说,如今不止秀才们常住咱们那里,便是士林清贵们不论议事、读书还是闲谈叙阔,都不去家中,也不寻酒楼,竟单单只去咱那里!我还听福叔说,就连一品居的生意都被咱抢了好些去。”
雪雁性子本就活泼,平白为了黛玉担了大半日的心,这会儿见她平安无事,自然喜出望外,开了话头便止不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一副沾沾自喜、与有荣焉的模样,直将黛玉都逗笑了。
“那照你这般说,合着咱们雅舍里倒还缺了一样东西,以至不够十全十美?”黛玉逗她顽道。
雪雁却不明白,眨眨眼,问道:“我、我看着十分好,并不觉得缺呀!”
“民以食为天,咱们既然抢了一品居的生意,何不丝竹与肉同修,干脆再在雅舍里开间大酒楼,好不好?”黛玉问道。
雪雁拍手叫好道:“甚好!甚好!”
“哈哈……”黛玉难得大笑出声,刮着雪雁鼻尖道,“世间像你这般通透的人可不多。虽然人人都要吃饭,缺一顿都不行,但是就有大把的人看不起厨子和厨房。不然何来君子远庖厨的说法呢?咱要是当真在雅舍开了酒楼,信不信一品居的生意立时便好了?”
雪雁却还不懂,歪头沉思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哦!姑娘,我懂了!饭在哪里吃都行,雅地却不能有俗烟!”
“得了,你也开窍了,赶明让你和英莲姐姐一道儿去打理内舍如何?”黛玉随口道。
雪雁却急了,摇头不叠道:“我不去,我不去,我就只想陪在姑娘身边。莫非奴婢做了——”雪雁一急,又脱口又说出了“奴婢”。
黛玉本是念这些年雪雁待在她身边,用心伺候,劳苦功高,如今自个儿手底下产业遍地开花,到处都需要人看顾,自然还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放心些。紫鹃便被她安排在孙氏身边帮忙,如今两个人撑起了大半边天,京城各处铺面的掌柜的,每月里来跟黛玉报账,对孙氏和紫鹃都是没口子直夸。
紫鹃毕竟年纪大了,黛玉既然已和永玙定亲,成亲之日便不远矣。自然也要替她身边这些名为主仆,实为姐妹的贴心人寻个好归宿。黛玉最近便在帮紫鹃张罗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亏待了她去。
而雪雁,虽比黛玉大些,却还一团孩气,莫说嫁人,她连想都不曾想过。黛玉旁敲侧击问她,被她驴唇不对马嘴一通乱答,闹得众人哭笑不得,于是便把这茬事搁下了。
今日,黛玉见雪雁主动提起雅舍事宜,以为她见紫鹃得她重用,也想一展所长,便有此一提,却将雪雁吓住了。
黛玉忙竖起一指堵在雪雁嘴边,假装生气地道:“如今又没外人,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许你以奴婢自称,怎地就是改不了?你要还是这样,我原本想留着你的,也非得派人去外边办差不可!”
雪雁吓得眼睛瞪得老大,也不用黛玉堵嘴了,自个儿用双手紧紧将嘴巴捂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满脸满身都在说明她从此记住了。
黛玉见状,再绷不住脸,笑开去。
雪雁这才放心,又歪到黛玉身边,主动将适才那茬儿揭过,追问起黛玉抄书的事情。
原来今日一大早儿,天还没亮,便有一位小太监打着灯笼来到林府,传皇后娘娘口谕,让黛玉即刻入宫。彼时,林如海刚起身去上早朝。应妙阳不放心,要与黛玉同去。却赶上她月事来了,疼得下不来床。
黛玉不忍应妙阳受此折腾,婉拒了她的好意,独自跟着小太监走了。
路上,黛玉仔细问那太监,皇后娘娘究竟因何事这般急着宣她入宫?谁知道那个小太监却是个不济事的,绕来绕去,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黛玉之断断续续听见什么雅舍、旱灾并古书之类,心里略微有了点计较,在宫门外辞别雪雁,自个儿进了宫。
哪知却不是去皇后娘娘宫中,反进了宫中禁地藏书阁。这藏书阁,原是存着历朝历代积存下来的书籍,皆是不曾篡改过的。更有无数宫廷秘闻,并许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古籍。且藏书阁非有令牌并谕旨,不得擅入。凡是进出藏书阁者,皆有记录。便是史官,奉命编修史书甚至典籍者,也不能轻易入内。
黛玉对这藏书阁,实是久仰大名,缘悭一面。今日乍得相会,一时竟反应不过来,懵懵懂懂跟着内侍进了书阁,上到二楼,在一处屏风后坐下,书香扑面而来,黛玉方有实感,睁大了双眼,好奇地四下张望。
原来这藏书阁建造方式与旁的书阁也无甚不同,只是成排的书架,高耸入云,如参天古树,看去十分惊人。且按太极八卦方位排序,经史子集各归其位。
黛玉仔细看了,在心里将这布局默默复原一遍,忽然发现其中别有洞天,竟似有书上写着的奇门八卦阵法。若有什么人擅自入内,穿梭其间,不明途径,不得其法,再无人搭救的话,怕是根本不需大内侍卫出手,自个儿便要饿死了。
这边厢,黛玉还在好奇张望,却有太监高声将她此来缘故说明。
原来,平安州蝗灾得了抑制,灾情已大有好转,然而十地久空。佃农不敢承租,无力承租,又有天旱作祟,惑星频现,民间已现传言。恐有旁人作祟,特命她们前来查阅、摘抄古籍,从中寻得惑星频现原故,彻底解了平安州困局。
黛玉却更疑惑了,若是惑星频现,该当请钦天监来人。若是旱灾防治,农田水利,该当朝堂议政,六部共赏。便真是要以史为鉴,寻个出处,也该是国子监并太学那帮夫子、学生的事情,如何叫了她一个外臣之女来呢?
何况,黛玉独坐屏风之后,虽明知定还有旁人在此,却一个人也看不见,不觉越发没底。
黛玉有心寻一个人问问。哪知那些伺候的小太监们只管搬来厚厚一摞古书,不等她开口询问,在她面前长桌上放下便走。
黛玉嘴唇张了又张,到底不明所以,然而,既来之则安之,笔墨纸砚俱全,还有好多她从不曾看过的古籍,却也不虚此行。黛玉便不再多思,只认真翻阅起来。
转眼滴漏过半,日已当空,黛玉面前书籍却只少了小小一个角。却不是她看得太慢,抄的太慢,实在是她才看完一些,便有小太监换上新的,如此这般,丝毫不见减少。
不多时,有太监端上一个食盒,内有几盘小点心。黛玉看书入了迷,顾不上吃东西,被小声提醒了好几遭,才随手抓起点心,看也不看,狼吞虎咽吞吃了好几口,差点便被噎着,一把抄起旁边冷了的茶直接就灌了下去。
什么饮茶规矩,仙子举止,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噗嗤!”三层楼上正当间一处小阁,黛玉之前误以为是藏书房的小屋内,有人忽然笑出声来。
“这人真有趣!母后,儿臣便中意她!让她做我伴读如何?”一道娇俏的女声响起。
皇后娘娘闻言,低声应道:“这位可是你未来的侄媳妇儿,要是让永玙知道你让他心爱之人给你做伴读,仔细他可不依!”
十五公主钮云却不依道:“儿臣就是中意她!且依儿臣观察,她看书也是一目十行,就连那些古籍,有些书便是我都没看过,她竟像是曾经读过,径直就放到了一边,当是真博览群书。何况就看那太监适才偷偷誊抄的她所做笔记,却不是闺阁见识。母后您既然许我来挑伴读,如何却又反悔?”
钮云难得说这么多话,一时间舌头绊着了牙齿,磕磕碰碰,被咬的生疼。却又怕皇后娘娘当真不依她所请,不敢稍歇,忙又据理力争道:“若真依您所说,她区区一个女子,便能将偌大一个雅舍经营得井井有条,连那杜老头也要赞一声好!偏生性子还这般有趣,这等妙人,儿臣上哪里去找?”
皇后娘娘却嘱意杜寒清,闻言,刚要开口,钮云却抢先道:“不似那杜寒清,见谁都端着架子。便是现下,也不过才看了几本书,一忽儿要茶,一忽儿嫌椅子太硬,哪里是真做学问样子?可见,她在百花宴上输给那林黛玉,绝不似她所言之十分冤枉!儿臣不要她,就要这位侄媳妇!”
说来,这十五公主钮云也是个妙人,今年才八岁,却生下来就爱看书,整日里埋头书海,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唯独,书本片刻不能离。用功之勤,便是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也不能比!
为此,小小年纪便熬坏了眼睛,顶着两块玻璃出门,引得其他皇子皇孙都明里暗里笑话。钮云便越发赌气不肯出门,渐渐养成了十分古怪的脾性。
若说,黛玉前世所遇惜春生来是个性情冷淡的人,小小年纪,一心只想求佛问道,动不动就要做姑子去,宁愿青灯古佛,潦倒一生,那这十五公主也不遑多让。
这可把她的生母,皇后娘娘愁坏了!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横竖她也能养活得了十五一辈子。只是十五这个性子,若是由着她这般长下去,怕是她从此再不出门,竟连话都不会说了。
皇后娘娘正苦思无法的时候,恰赶上黛玉捣鼓出了一个雅舍,传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黛玉谦虚,就连应妙阳也不是爱嚼舌根的人,不曾将雅舍盛况,并有内舍,供女子读书相聚的事情告诉皇后娘娘。
等到百花宴上,杜寒清惨败,从此闭门不出,竟连皇宫也不进了,正好给了旁人机会。别家太太、姑娘瞅着空子,没少往皇后娘娘身边凑。又赶上黛玉刚与永玙定亲,风头无两时刻,这些惯会捧高踩低的人,便添油加醋地将黛玉经营雅舍,如何如何有方,竟引得南来北往之人,三教九流之辈,凡是路过京城者,必入雅舍。就连南边的女眷,还驱车千里,远道而来的事情全说了。
皇后娘娘大吃一惊,万没想到,黛玉那等清冷仙子,却也是个经商的好材料!虽然书不同货,到底也要好手腕,别匠心,方能有此等成就。不觉爱黛玉更深一层。
且乍闻此事,皇后娘娘便想起了自个儿的十五公主钮云。
钮云六岁前,偶尔还会出外见人,便是百花宴,也曾参加过一回儿。可是自打那年中秋宫宴,钮云忽然指着天上星辰,说什么尾星突至,书上云便是祸乱将至。实在出言不逊,当场被皇帝斥责之后,从此便再不出门。外间的人都不知道,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十五公主,就连应妙阳多年不曾见过纽云,也把她给忘了。
皇后娘娘屡屡要她出门,她总以书里有千秋万世,山川九州,远胜外面巴掌大方寸天地。且以“世间既无我知己,入这尘世徒惘然”为借口,死活不愿见人。
“若钮云知道外面还有这样一个去处,总该愿出一出门吧?”皇后娘娘暗想。
哪知,当皇后娘娘满心欢喜跑到钮云宫中,将江林黛玉并雅舍的事情绘声绘色讲给她听之后,钮云却头也不抬,眼睛牢牢盯在书本之上,竟似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皇后娘娘刚要死心,却听见钮云幽幽回了一句道:“不过商人伎俩,母后休来骗我!”
只要听进去了,肯说话便好!皇后娘娘暗喜。“究竟是真是假,你亲眼去见过便知,母后又怎会骗你?”
“如何不会?”钮云虽痴却不呆,一面一目十行,飞快地翻着书页,一面道:“母后见我不出门,这些年用的计策还少吗?”
皇后娘娘凤面微红,微嗔道:“你还敢说!你但凡有一分孝心,这些年也不会让本宫这般忧心。此遭本宫绝不骗你!这回大小选同时进行,父皇父皇也要给公主们都选伴读,母后便做主也要与你选一个。”
皇后娘娘话还没说完,钮云就左手连摆道:“母后,您切莫如此!那些个女子,各个自诩才情,却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我随便出一道题,她们便答不上来。如此,还怎么当我的侍读?”
“这回儿,母后不给你从小选里挑人,专挑京城里有名的大才女,且让你出题考较她们。地方就定在藏书阁,随你挑个合心意的。就连那雅舍主人林黛玉,母后也给你叫来。让你亲眼见过人家风采,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到时你便是求着本宫让你去那雅舍,本宫还不一定答应呢!”
钮云对什么伴读并无兴趣,但是听说皇后娘娘又许她入藏书阁了,喜出望外,书虫大动,顾不上什么见不见人,忙不迭答应了。却转头便出了许多主意,让皇后娘娘命人如此这般布置下去。
故而,今日黛玉其实便是来参加“小选”的,只她不知罢了。
除却黛玉,还有杜寒清,并许多名门淑女,各处位置不同,由藏书阁自带的八卦阵法阻隔,彼此见之不着。
至于什么救灾法门,星相占卜,却是钮云故意刁难人的。
四书五经,人人都读。识得些许,有何惊人?天文水利,农桑稼穑,医卜星相皆有兴趣,都曾涉猎,这样的人才配做她钮云的知己、伴读。
钮云虽是找伴读,寻得却不是奴才,而是知己,自然要求不同。
显而易见,黛玉顺利通关了。
只是,皇后娘娘给钮云寻伴读还是其次,首要的却是把她长歪的性情掰正了,让她去雅舍,寻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到底也入了入红尘俗世。
因此,皇后娘娘便道:“既如此,母后可做不得主了!人家林姑娘已是把稳的亲王妃,什么都不缺。相反若是给你做了伴读,还会失了她的身份,也惹贤亲王一家不悦。此事,非得两方都心甘情愿才可!你若就认定了她,便得诚心结交,让人家也认定了你,自愿做你的伴读。”
“这有何难?”钮云一挺胸脯,得意道,“回去儿臣便手书一封,相信她看罢,定愿与儿臣结交!”
闻言,皇后娘娘差点气了个倒仰!林黛玉就在面前,这痴儿还非要写信说话,难不成那嘴巴真长在了别人身上。
皇后娘娘恼了,一甩袖道:“本宫却不帮你送这信!况,你既要与人结交,却毫无诚意,一封信去,拿公主身份压人。莫说人家林姑娘,便是本宫也看你不上!”
钮云却没想到还有此说。她只当笔下有万言,见字如面,君子神交足矣。哪里知道……
“那母后说,儿臣该如何是好?”钮云低了头,眼眶微红,竟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皇后娘娘见状,心气稍平,总算不是彻底无药可救。“法子,母后已告诉过你多回。那林姑娘开了一间雅舍,迎八方之客。但凡有才之人、好读之士都可以进去。其中还有内舍,汇聚都是闺阁女子。你若有心,母后便让你哥哥带着你出宫,当面去与人相交。”
“出宫?”钮云略带踌躇,忍不住又低头望了望黛玉面前,渐渐低下去许多的书堆,咬牙点头道:“如此,儿臣便去见识见识那雅舍,可能否有一分战国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