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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城长公主令下,谁也不敢替这神女收尸,况且各人各扫门前雪,兴许有着可怜叹息一声,但到头来还是心有切切焉,比起别人还是自个的命更为宝贵重要,人命如金如银,此时怜悯同情化为路边石子砂砾,普通而绊人跤的东西。
陆照阳往回赶,阳城所作所为已叫许多人不寒而栗,这的人活了大半辈子,最为血腥残忍之事也不过是过年杀猪传了百来里的声罢了,何曾见过此般阴刻残忍的事?
那阳城长公主如何手持刀器将神女砍死的凶狠模样可能叫人记上半辈子,更何况教导的做人留一事,她杀了人还要拿去喂狗,这是将人挫骨扬灰,是极无仁义道德的事,也不怕死在刀下的冤魂回来找她!
可是这话谁又敢说呢?但凡说了,岂不是也要一道进了狗嘴里了?
想及要被畜牲吃掉,倒还不如一头碰死了清净!可又想了碰死事小,若是死不掉呢?岂不是要忍受这皮肉之苦了?或是碰坏了脑子,药石无医怎办?
因此想了许久倒不如赖活着,这的人谁想死呢?那便都当看不见,听不见罢了。
陆照阳回家,心道果然,屋子里刘哥正陪着阿雪,一见他来了,面上大松一口气,急忙道:“好了好了,你回来了,今儿的事你晓得了罢?”
陆照阳点头,他知道些风言风语,依着以往对阳城的印象,若发生什么事只有往大了说才行。
刘哥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同时也露出欲呕的不适:“我这也撑不住了,要回家歇歇,你好好看看他。”他走到陆照阳身边,轻声告诉他阿雪回来后就吐了,东西吃不下,只能吃点水润润嗓子。
陆照阳说晓得了,待刘哥离开,这才上前轻轻坐至床边,手伸进被子里,探啊探的,摸到往后拼命躲的小手,然后紧紧拽住了不放,他感觉到阿雪手心握了东西,但并不急着拿出来。
“这么热的天,你还裹了这层大被子,也不怕闷坏了。”
被子不动,陆照阳想他什么臭毛病,被子一裹就不怕别人晓得了似的,想他热得闷红的脸,必定已是哭过了几回,还忧着他方才吐过的事,会不会伤了胃,会不会还要吐。
“你出来么?”
陆照阳问,仍旧石沉大海,他也不勉强,只继续道:“我都回来了,你却不看看我?便是难受也该在我怀里难受,要哭就哭给我看,你藏在被子是几个回事?宁愿哭给刘林也不愿这刻舍我一眼?”
阿雪动了动,好像这会被子开了道口子,陆照阳叹息一声,说你看看我罢。吹进他耳朵里像阵轻柔柔的风,又像孩童嫩嫩的手,适合揣进怀里,试试熨贴的温度。
陆照阳手一用力,抱起阿雪,摇在怀里,轻轻地晃动身,又一手解开阿雪的细发慢慢梳着,给他将打结的地打开,这般从上至下便梳通了。
“你看看,哭得头发丝都打起来了,多难梳啊。”
阿雪埋着脸,抬手往后拿住他的手,不让动了,陆照阳却突然呀了一声,道了一句:“你到长了根白头发了。”
他本想骗阿雪抬头的,不想阿雪这次不理他,戳他的手,陆照阳偏头一瞧阿雪,趴在肩上正一声不吭地掉着泪豆豆。
“瞧你哭得,我都不知道要拿你如何了,我该怎么安慰你呢?”
陆照阳很是疑惑,他确信这趟的事并非一言两语能说清,因着阿雪难忘事,总记着不好的,他不愿多说阳城与神女,便想要说些好笑的,逗人开心。
可他逗笑的话如此生硬,干巴巴憋出句白头发来。
想来阿雪是不傻的,没信了他这胡扯的话,自个年纪轻这会那有什么白头发来。
阿雪扯动着嘴角,露出很僵硬的笑来,越是笑,越是哭,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渐渐在眼睛里蓄满了湖泊,湖泊很苦,月光没法贴覆上去,星子也没法活下来。
湖面上飘来一阵血腥浓雾,伴随着静谧尖叫,张张曲结身体在雾里盘扭挪动,每一下扑哧出声,都是身躯掉下来的血,它们喷洒,更快更深地加入血雾里,像层层叠叠旋转的裙,那些原来的雾突然降下雨来,下出了许多窟窿。
陆照阳极力抚慰他,怜惜他,他是比常人多了许多脆弱不堪的东西,极容易哭,一点伤心就叫他忧愁良久,但这件事谁见了不发怵呢?
“给我看看手里的东西好吗?”陆照阳问阿雪。
阿雪张开手给陆照阳看,他仔细瞧知道是神女送给阿雪的蝉。
这蝉雕得太小了,看上去像刚出生的很是不起眼,但是却是神女亲自送给阿雪的,保他平安的。
不说这小小一件东西是否能挡灾避难或是强身健体的,仅就这一样萍水相逢的小小善意,陆照阳也不能说出任何坏话来,随意猜测断定这神女不怀好意。
“这蝉是件吉祥物件,保你平安的,还代表你的好。”陆照阳道,替阿雪将蝉重新戴在了胸前,正像了衔玉而来的飞蝉,顶着上方圆亮油红的玉。
“若得了空,请个师傅将这两样东西嵌在一起,只用一根绳穿起来,你就不用戴两个了。”
阿雪低头拨弄了几下,一瞬这蝉好似活了一般,发怔:“我想不明白,不认得我却故意引了我来送了这个蝉,白日里祈雨说不能做,还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你不知道神女一句声响都没一下子就被砍倒了,然后又是好几下,快得不行,我不敢亲眼见,但听声音却比眼睛瞧可怖极了,倒像是寻死一般,她死了,那么身边的春雪春阳该怎么办呢?她们比我还要小,就跟死掉的阿惠一样,没了依靠,再有那长公主,她们该怎么办呢?”
他叨叨絮絮不停地说着可怜幼稚的话,说着说着鼻尖便又萦绕起腥味,不是阳城长公主裙踞上的血臭味,是太过干热的天,躁裂的黄土大地,使他鼻子受不住。
陆照阳给他止血,就这壶里的水擦洗,他显得没精打采的,叫人不忍责备。
“你若担心她们两个小娘子,我们可以趁着夜色人少,找找她们。人要是还在这,能帮的就帮帮她们,要是已经走了,倒也好,免得阳城回头想起她们要拿来折磨出气。”
“但是——”话锋一转,陆照阳抵住要爬起来的阿雪,道:“你必须待在家里。”
“我想与你一道去。”
陆照阳说不行。
“你给我乖乖地安稳在家睡一觉,软趴趴地要我背你出去吗?到时被人发现要把你扔了跑我才跑得快。”
他起身,阿雪却拽住他,很艰难地说:“你……你要早点回来。还有——”
衣角的手在颤,陆照阳发觉了,便蹲下身握住,往汗湿的手心里吹气。
“若是找不到,就回来罢……便不找了,早点回来。”
陆照阳揩掉他孤零零黏在眼角的眼泪珠子,深深看了一眼,说好。
待他走了,阿雪蒙起眼想自个真坏——要可怜春雪春阳的是他,转头却说找不到就不找了,丢下人的也是他。
命都是有亲疏贵贱的,他想的到底还是陆照阳与他亲近,是心里的小秘密,所以他祈求上天,让陆照阳找到她们罢,这样他还是那好心的,富有怜悯心的人,而不是戚戚小人阴阴嗦嗦地想。
许是上天垂悯他,施舍了点微不足道的善心,不过一会到真让陆照阳带回了春雪与春阳,她们两个小孩,年纪不大,被发现的时候躲在先头李婆婆的家中,尤其是春雪,扎伤的膝盖还未上药,直愣愣两条血迹污染了裙。
春雪停在门前,并未进屋,春阳回头看她也停下脚步,走回她身边,春雪开门见山道:“我跟春阳到这来不是要可怜的,我知道你同情我们,觉得我们无父无母,如今奶奶也没了,但你错了,我们不过是答应了这位郎君的请求,要你放心,我们还活得好好的,有手有脚,你看过了我们也放心罢。我们这就要走了。”
她对春阳说我们走罢。
阿雪问她们要去哪?
二人迷茫了会,春雪道:“回家去。”
“哦,回家好。”阿雪干巴巴地说。
等春雪她们走了,他才记起春雪没有上药,但是夜色已晚,早已寻不住人了。
她们与神女一样,像是摸着不透的,只是安安静静来了这一趟,众人也只记得祈雨台上的惨烈一事。
他问陆照阳神女是不是就跟故事里说的,只等着肉身毁了,灵魂恢复青春容貌,真正修炼成神女呢?
陆照阳定定望了会他,若能说一条生命的消散,最为浪漫之法便说是已脱胎于肉身红尘的折磨,葆有青春鲜命,因此他不说不是,而说是,笃定地说那神女已回归出身之地,回到她做神灵的阿爹身边,兴许未来长久,她会是管着某样的神灵。
此后几天阿雪在家养病,刘哥会来陪他说说话,先前的争执便在神女的消亡也一道没了。
刘哥懊悔,说自个不该贪图便宜,那日后回去他也吐了几遭,他想他借用了神女的名义,去卖凉茶,那么是不是也与神女脱不了干系了?想一个与神女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还活在这镇上,定是挨不过几日,便会被长公主的护卫带走。
他日日忐忑地想,他会被砍成碎片,搅成肉泥,然后喂给看家护院的凶恶的狗。
可等来几日他都还活着,偶尔他发梦,以为终于等来了最后一刻,到头来却是梦,一个每日凌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