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其三,就是作为连云社当家人的顾声,已经整快半年不曾登台亮相了。
在津州这戏窝子里头,来自全国各地跑码头的戏剧艺人数不胜数,半年足以上百个戏班子来了又走,有真本事的人不少,但能□□的,却委实出不了几个。
记着顾声的票友不在少数,不少人听到顾声被江家二少强占恐不复出的消息,扼腕痛惜,当场感叹戏院里少了顾声这一腔,真真是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没了那个四平八稳刚柔并济的韵。先前听说顾声创立连云社就是一阵激动,又怕他只是挂名做个班主,直到这一天,顾声实实在在地坐了他常租的包车,有戏迷一路追随着进了华安大道,票友们一颗吊起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下到了原地。
宋昭也在这群狂热的平民之中。只不过他有专人给他辟出贵宾通道,把他和嘈杂的人群分离开来,护送到了楼上的贵宾席。
就在昨天,他等待许久的日本官商井田和幸初次入津。井田家此番约见津州当家江承一脉,正赶上享誉京北的明月大戏院鸣锣开戏,井田刚到此地,又早有好艺伎美姬的名声,江承少不了代替被杀的沈闻昌为他接风洗尘,捎着平时混在一道的军商政界少当家一块来这瞧一瞧。
宋昭既有意搭上日本人这条船,自然不能放过这次在红人面前露脸的机会。打听了时间就一早来此处打点行程。
随后桂海生林兰芝也乘着汽车到场,四周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这两个人宋昭都大手笔地捧过,宋昭听戏确有真功夫,喜欢的不论生旦净末一律照捧,只是往往旦角出场还是要多瞟一眼的。早先他喜欢柳眠,林兰芝也挺好,角儿来了还要到后台观摩观摩。警卫兵知会他林兰芝在后面了,宋昭自然循着惯例去打招呼。
只是这回他多少是抱着点别样的心思的,就譬如……如果井田喜欢哪个的话。
他充满暗示意味地和这个也算受他颇多恩惠的戏子提点了一番,林兰芝和柳眠都深以为然地点了头,宋昭寻思着是不是再找几个专干这行当过活的新人,一抬眼瞧见了那个迷得江承四六不着的伶人。
——顾声正给替一个扮武生的勾脸,似乎在教导旁边站着的跟包,自己脸上的妆还不全,恰处在掩去了他脸上清丽的少年风貌、又不曾突出戏中美妇雍容昳丽的节点上,只有双还未盖上眼线的桃花眼依旧动人。
宋昭咂咂嘴,隐隐有些惊奇,这年轻人看起来着实寻常得很,不然也不至于逃过他宋大老板的法眼,以至于在江承强逼上手之前都不曾对他格外注意。
他另跟几个少年人打过照面,从化妆间回到贵宾座路上,忽的听到外边哗啦哗啦一阵响,紧接着有人高喊退让,人群潮水般向两侧分开,几个提着□□骑兵打扮的宪兵在旁边站好,隔了好一会儿,外头引擎熄火的声音传来,一众六七个官老爷才姗姗踏进了明月大戏院的正门。
这会儿十一月津州的天气已经大冷,打头阵的三五人了严实的狐狸毛披风,带着麂子皮手套手上夹着穿过太平洋运来的雪茄,刚刚由侍应的点上。宋昭一眼认出那拨人里最前面、中等身量腆着大肚腩的男人就是日本人派来的代表井田和幸,他旁边跟着神色冷淡肃穆如临大敌、仿佛不是来此地寻欢作乐的副官。
宋昭终于等到了这拨人。
人群中最打眼的津州军阀江家二少爷正阴着脸跟在井田后面,拿着宣传单要抽旁边的茶房:“早先要你定好的位子呢?啊?”
茶房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宋昭见状赶忙迎了过去,端起了一副恰巧在此处听戏的模样:“哎!这不是井田先生吗!您好啊!来听戏哪?正好儿!我在明月大戏院订了个专座,几位赏面儿楼上请?楼上请!”
江承瞥了过来,宋昭冲他连连使眼色,就放开了那个被吓得腿软的茶房,沉声道:“宋昭,京北军械局总长、铭万银行大股东宋厚的长子。”
“噢?”井田眯起眼来打量了一眼宋昭,宋昭连忙呈上了名片,井田也不接,只低下地一瞟,往后一招手,“走。”
“哎哎哎,好!”宋昭连声应下,“您玩点什么,我去安排!您舟车劳顿!上几个懂事的舞伎为您解解乏?我这正好有几个……”
井田没再理他,带着沈耀江承上楼,宋昭也不馁,紧跟上他们,转头对后边的茶房吩咐:“去,给我把柳眠小周几个叫过来。”
上头刚刚在一番推拒下落了座,江承冷着脸就开腔谈事情:“井田和幸先生,既然你今天亲……”
他实在对接待此人的差事心生厌烦,宋昭对此事心大得很,觉得井田不过是个商人,江承却对“汉奸”这个词比他敏感上百倍,他一想到明天报上就要挂一副两人同出同入的照片写上类似的标题就头疼,明知道自己此时多说一句少说一句结果都没什么区别,还是只替宋昭打了个招呼就准备靠边。
他这边寒暄了一阵,刚打算叫宋昭过来,井田忽的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江承猛一皱眉,以为井田和沈闻昌一个腔调,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谈生意,而就在那片刻的静默中,赫然划过一道高而清亮的戏腔,婉转跌宕,刹那间整座戏院被排山倒海似的喝彩声和掌声淹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