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故人(2)(1 / 2)
莱公府坐落在安国寺西,站在高挑的乌头门下,还能看到寺中那座七层六角、通身灰白的高塔,虽然府宅小些,只占一隅,却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府邸院墙不漆,雀替半旧,有几支瘦伶伶的绿萼梅从墙角伸出,透着些抱朴守拙的意味。
若是过路人不识,只怕要当这宅中所住,是一户落魄商贾,流离书生,任是谁也猜不出此处住着是太子太师、昭文馆大学士、已卸下任来的老宰相、赫赫大名的莱国公。
莱公府一向轻易不接待访客,书房的大门向来不关,以示胸无宿物,朝臣皆道老国公襟怀坦荡,君王也曾盛赞他品性耿直,不阿权贵,不结朋党。只不过今日却难得破了例,天色还未黑透,书房便已紧紧地掩上了门。
案几前,一位形容清癯的老者正就着几碟小菜慢吞吞地吃着一碗白饭,对面跪着一个面白微须的中年男人。男人额上已经见汗,眼见饭也差不多吃完了,但老者却似乎并无让他起身的意思,只不急不躁地挟了一片草菇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过滋味,才撂下了筷子,接过老仆递过的温热巾帕拭手,点评道:“今日这草菇烧得太咸了些,反倒掩了鲜甜。”
老仆一边斟茶一边垂首道:“是,今天烧菜的小江原本只是打打下手,只因老爷命人责打了厨房上的老黄,一时又找不着合适的人代替,是以只得先暂由他顶上。”
莱国公本是温厚长者,一团春风和气,府上从无凌虐打骂仆役之事,听见这话,跪在下首的男人已不禁微微色变。
老人颔首,接过茶盏,缓缓吞下一口茶汤道:“也不必另外寻人了,厨子都是日复一日地烧菜,才晓得主人家的口味,叫他慢慢来便是。”
又不禁笑道:“只是叫他不可再放这许多盐了,此物多吃无益,还平白糟蹋了好食材。”
老仆连忙应声称是,将案上的盘碟一一收进了漆盒,又将几盏油灯一一点上,便躬身退下,重新掩上了房门。
烛火摇曳。
上座老者不动声色地品着茶,眼皮也不肯轻易抬一抬,下首跪着的男人却显然已是按捺不住,膝行两步上前叫道:“爹,儿知错了!”
老人撂下茶盏,为自己添满了一杯,淡淡道:“今日在我跟前磕头认了错,明日照旧故我,这便是你的知错了?”
男人垂首道:“儿不敢!”
老人冷哼一声,“你不敢?厨上的老黄在府里便敢讹言惑众,可见府外茶棚酒肆间,这话已传成了什么样子!这还不是你做下的好事!”
男人阖目忍气道:“阿爹说的是。”
老人睨了男人一眼,道:“你又有什么不服气?”
男人抬起头,忍不住辩白道:“阿爹!此一时彼一时,儿是为了褚氏全族!纯仁太子薨逝已有两载,若他日新君登基——”
老人厉声道:“圣人春秋鼎盛,册立太子一事自有主张,岂容你在此胡吣!”
男人连忙应是,老人方才稍稍和缓了面容,“况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天下之常理,你已官至御史中丞,又何须再进一步?便想再进,难道便不能好生做下几件功绩?你小妹早已是季家妇,你那外甥阿陵,无论生辰是哪年哪月,也都是季家子,便当真是......”
老人说到此处,自己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问道:“阿陵那孩子,当真是庚辰年腊月里的生辰?”
男人颔首叹息,欲言又止。
老人亦叹息道:“你那小妹身弱,孩儿未及足月便落生,也是常事。听闻鞑靼屡屡调兵,云州不日便又有一战,她一个弱质女子,孤身带着儿女回了金陵,本就不易,你便顾念些兄妹之谊,旧事休要再提了。”
男人咬了咬牙,迟疑道:“若那个孩子,当真是,是陛下......”
老人重重撂下茶盏,“我说休要再提了。”
跪在下首的男人连声道:“是,是!”
老人轻哼一声,淡道:“我老了,你大哥这些年又一味好道,整日烧丹炼汞,将来这官自是由你来袭,想来你早已不将我放在眼里。”
男人连忙重重拜下,以头触地,带着两分哭腔道:“阿爹!儿是真的知错了!”
老人垂目看着他,眼中有两分嘲讽之色,只是不知这嘲讽是为谁。
他并不急于叫他起身,只这么静静地坐着,良久,窗外响起了淅淅索索的雨声。
...
春雨溟蒙,春云叆叇。
因无月色,季陵只得带了一盏油灯,以伞遮挡,就着这点微光,去探索季府狭小的、泥泞的后花园,直到脚下沾满了湿软的泥土,才总算找到那半截墙垣。只是一时不见老妖怪,只得将油灯放在避风避雨的墙根底下,撑伞倚在墙垣边,默默记诵老妖怪布置他背的六十四卦卦序歌。
刚刚背到“地风升,水风井,泽风大过,泽雷随。”一句,便只觉一阵阴冷的怪风袭来,将墙角的油灯打灭了。这风在温暖湿润的春夜里甚是古怪,但季陵却只挑了挑眉,暗自好笑,等候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果然,过不多时,一个细细柔柔的女子哀哭声不知从何处响了起来,那女子嘤嘤泣道:“哎呀呀,奴家死得好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