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如潮（9）（1 / 2）

并州城已到落雪时节，而灾民营中屋舍仍未搭建齐全，已有不少人因受寒染病。水部张员外不忍，欲上书请旨将翻修坝口之用的钱款暂作赈灾之用，但终究还是听了魏王的意思，将折子付之一炬，不再多管州府诸事——所谓“隐户”，就是不存在的人罢了，他们死了便如活着，活了便如已死，没有半分差别。况他们又并非没有活路可走，如今受苦的，还不都是自找的么？给他们一薄粥、一棚屋，便已算仁厚。趁着冬日里将坝口加固翻新，叫今后数年汛期都莫再决口，才是功在千秋之事。

而饶是落入如此境地，灾民之中却鲜有□□之事。若有生事之人，官兵将之押走，便要论一户逃避徭役赋税之罪。灾民不知背后猫腻，皆只道因那隐户之事，自己当真犯有重罪，自然不敢妄动，唯有在满地薄雪和泥泞间瑟缩缄默。

李慎之一向自认是冷心寡情之人，常觉若非季陵之故，未必便会如何肯为这些农人费心，但近几日见天气渐寒，常有老幼在夜里死去，却也不禁渐渐焦灼起来。他心知肚明，唯有握持充足的罪证，将刺史与并州豪族勾结之事昭之于众，这些灾民才有可能得到更为妥善的安置，而仅仅凭借他们几人之力，又要避人耳目，现下还远远不到时机成熟之时。

他暗暗心焦，而潘长史为一地官吏数载，又如何能眼看治下百姓受苦？自是更为痛心急迫，但也唯有忍耐静候。

直到季陵成功将那未被灭口的第五个人寻出，秘密带入潘府藏起，自那人口中盘问出他是如何哄骗农人签下契书，每年所得的银钱如何运入刺史府之事，他才隐隐觉得，差不多是可以有所动作之时。

现下只差找出王淙藏匿赃银的所在。

可惜此人毕竟只是一个底下奔走办差之人，这样的事自然无从得知。

幸恰在此时，季陵收到了老妖怪的传讯，他与那位柳姨娘终于定下夜奔之约，约定要自刺史府上带出两大箱白银夜奔，这最后一个难关也适时攻克。纸笺中写道，待他瞧见了那柳姨娘是在何处取得的银子，便要他们寻个由头，上门去抄，最好闹得声势大些，叫齐府衙中的全部官员，水部张员外，人赃并获，魏王无法将此事压下，为不损及自身，只有弃车保帅，则便可成事了。

季陵从未与李慎之提起过自己曾与这样的江湖人结交，稍作踌躇，唯恐误事，只得匆匆寻了李慎之，来不及细谈，只将自己有一个江湖旧友相助之事与他说了，又将那纸笺拿了给他瞧。

李慎之持了那纸笺读了两遍，见其人所用是桃花笺，熏有淡香，字迹又是簪花小楷，心念一动，暗道，这纸笺倒像是女子所写的。但事态急迫，夜奔就在今夜，却也来不及多想，略一沉吟，只问一句，“此人你信得过？”

季陵用力点点头，笃定道：“我幼时曾与他结拜，他又对我有恩，我敢把命都交给他。”

李慎之缓缓出了口气，用力一咬下唇，心中已拿定了主意，颔首道：“好，你信的人，我自然也信得。”

......

是日夜，府衙中的官员们皆收到信笺，信中只有寥寥八字，信中写的是：北城门外，亥正捉鬼。

季陵随了李慎之改换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出城，心中犹有些疑虑，手掌发冷。不断被北风吹起的车帘缝隙间偶尔有微光照进车中，他也不住地借着那微光去瞧李慎之的侧脸，悄声问道：“阿慎，咱们为何不去刺史府上查抄，那些信笺是否太过意义不明了些？并州官员当真都会去么？”

李慎之低声道：“你的那位江湖旧友只知那姨娘从何处拿了银子，可王淙这样的人怎会不懂狡兔三窟的道理？再到原处去搜，也未见得还能再有什么收获。况只要未有铁证在前，官兵焉能由你我调遣查抄刺史府邸？官员与其沆瀣一气，也不敢轻易站队。倒还不如咱们索性捉个奸，只需截下那姨娘自府中运出的钱财，便可一目了然。只不过这些官员个个精明，未必愿意趟这趟浑水，我怕请不动，这样云里雾里，叫他们自己心虚乱猜，反倒比将因由写明要来得容易些。虽不算什么万全之策，但箭在弦上，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季陵心中有些不安，双手握拳、展开，又攥在一起，“若王淙其人发觉了府上妾室夜奔，有了防备，又如何是好？”

李慎之偏过头去，在一片黑暗里瞧他——他是天生的夜眼，不必有光，便能看清季陵揉皱的衣角，知道他这是害怕，遂伸出手，将他的拳头慢慢掰开，又落回原处，安抚道：“纵是他有了防备，咱们手里毕竟还握有他的其他把柄，便寻不出赃银所在，仅仅是治下有数千隐户之事，便已足够叫令其获罪。我已命十二留在潘长史府上护卫，你宽心，不会有事。”

季陵点了点头，他素知李慎之做事周全，听见他如此说，那种没来由的烦躁也终于平定，将掌心的薄汗在衣角蹭了蹭，又将冰冷的手掌搓了搓热，自语道：“对，不会有事。他轻功极好，便是那宫里的大供奉也未必能比，是个很厉害的人，嗯..便是给刺史府上发觉，也会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