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城(7)(1 / 2)
季元忱死得没声没息。
身后留下一封书信,只余寥寥数语,并无一字留给妻儿。信上涂涂抹抹,显是据情形最后改过,只说了三件事:第一件,奸细拔出了大半,已命人将这数人分开审问,务必速将余人揪出。城中辎重粮草重新调动护好,不可再叫其寻机纵火,飞檐洞他已命人灌了毒,若想奇袭,却是不成了,但守住了城墙,也用不上飞檐洞;第二件,恳求二嫂去劝说父亲,若不顾身后幽蓟诸州千万黎民死活,便只管待粮绝便开了城门死战,待他季家一门身死,自是流芳千古,但若不想叫身后幽蓟陷身血海,纵是万难,纵是不得不狠心射杀汉人,也绝不可叫鞑子土堡筑成,否则便有铁壁铜墙,只怕也捱不住其猛攻,这抉择非做不可;第三件,若土堡今已筑成,鞑靼人有几件事可做,以回回炮向城中投掷火油罐和燃烧物纵火,投石机以巨石撞击城墙,或将染有瘟疫的毒尸抛入城中,针对火油罐,上城要备水土,起火便及时扑灭,若投巨石,唯有以大量铜镜反光,令其投掷失准,若投毒尸,必定要混在无毒的尸身之中,务必谨慎处理,城中要开始防疫。
信末处还有潦草几列,大意是说,吾辈固然死不足惜,但须知所护的非一人一家一姓,甚至非身后一城,若致鞑靼南下,所荼害的乃是半壁山河,千万苍生。事到如今,最应做的,不是战,而是拖。
消磨鞑子的粮草、兵马,消磨其南下的意志,将他们生耗在云州城前。
他写至最后,字迹已虚软,东歪西倒,像小孩子初初学字所写,只勉强能辨认,盈娘带人去寻到他收殓时,方才见他死状狰狞,佝偻成一团,自断了一肢,眼都未能闭实。她忽然无端地记起许多年前,季元忱出师归来,也不过少年人的年纪,穿着粗布白袍,便如清风朗月一般,与父兄的粗莽面貌全不相同。她逗他说三弟生得俊,往后定要配个美娇娘,他便有些羞了恼了,却努力装成个老成模样,说美娇娘有什么好的,柔弱女子烦得紧。
她流着泪,想着旧事,不知怎地,又忽然乐了,心中暗道,她早已忘了老三还曾说过这话,命途当真无常得紧,叫他还是娶了个美娇娘。季家几十口,日后黄泉底下再相见,到时她再在弟妹跟前逗他,当年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碧落黄泉,总归是有相见之期的。
她无法久留,城中连最薄的棺材板都已告罄,只得亲手替人擦干净了面目,叫人帮忙展开了身体,然后拿蒲席将人卷起,抬了回府。然后遵其最后所嘱,揣着书信匆匆地又往上城而去。
……
彭原侯府一切如旧,因不能治丧,府中连白幔白帷未悬,白灯笼也未挂,唯有一间前院的正厅,内里布置成了灵堂。褚妙仪身有敕命,论理应当着礼服下葬,老夫人却只叫吴二家的替她换了新衣新裙,是压箱底的杏色,她原说留着到年节里穿的,而那掌心泛黑的伤被其摆成了双手交叠的姿势,扣在了底下。
吴二家的原本还想替她施脂傅粉,但是记起她素日里家常的模样,皆是不用脂粉的,发出一声低叹,便只研了眉石,替人描了描略淡的双眉。
她还那样年轻,除却苍白失血的面色,看起来宛若生时,就像一朵刚刚自枝头跌落的花,明明还是开得正盛的模样。收拾妥帖以后,老夫人仍未松口,不准人放季陵进去瞧,直到抬来了杉木板,将人放入了棺中,才准他进去,却再三叮嘱其不可乱动,惊扰了他娘。
最后这一句“不可惊扰你娘”说得季陵周身一震,竟听了进去,他改换了生麻衣,额上的伤草草扎起,眼角通红,却忍住了未哭,叫仆妇们从账上支些银钱,说丧事虽一时还不能办,但府上连香烛纸钱也无,未免不像样子,还是该悄悄买上一些。
雨总算下得小了些,天色早已黑透,方才前院的动静太大,唬得隼儿断断续续地直哭。季陵偏着头听了一会儿,又嘱叫乳娘关上了门不要理,只管哄了隼儿睡觉。吴二婶不忍,说何不叫人抱了来,再和夫人见上一面。
季陵脸上浮现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淡道:“她才有多大,便纵见了,日后也不会记着。夜里冷得很,若抱出来给折腾病了,平白叫娘不得安心罢了。”
吴二家的转过头看他,见他此刻面目苍白,只有眼角尚还红着,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眸子明明是随了他娘,色泽稍浅,但细瞧却幽幽深深,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一般,一时竟以为是见了季家三爷,轻叹道:“就依你说的。”掩了门,便匆匆去置办香烛等物。
季陵直到此刻方迈进了厅堂之中,那一口当中的四方棺材极小,小得就好像根本装不下一个人。他恍恍惚惚地走近,忽觉额上的撞伤处像有一只蝴蝶快要破茧,在那处扑腾不休,像是要把他的皮肉都撞破了,疼得厉害。他望着那四方棺材之中母亲的杏色裙子,母亲宛若安睡的脸,喃喃道:“娘,我方才撞得好疼。”
见无人应他,他又委屈地低声重复了一遍,“真的好疼。”
他静立了一会儿,忽而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惧与绝望,蒙住脸发抖如同患了痉挛一般,荒唐地想着,不如一头钻进棺中,跟娘一起埋进地下算了。
他娘死了。
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好好活着,为何独独死的是她?为何不过是入了一回宫,人便跌死了?为何不能发丧?娘进了宫后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那日离开云州之时,爹明明千叮万嘱,叫他照顾好娘和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