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城(1)(1 / 2)
九月,云州已入深秋,矮丘平原之中草木枯黄,山中谷中獐兔正肥,还未称得上寒冷,却天高气爽,偶有艳阳,正是极好的一段时光。
不过此时,卧在山谷之中的季恬却已无心观赏风光。她的脊背和大腿上各中一箭,卧于成百上千的尸骸之间,已是动弹不得了。她咬着牙,听见山谷之上张弓补箭之声,只觉到腿上的创口血流得不停,头晕目眩,心知必定无幸,却还是攥紧了贴身的匕首。
自八月中,鞑靼的一轮猛攻被季元忱以狼破之,损伤大量马匹,阿史那贺便命集结粮草,暂时扎下四个大营,迟迟未有大的动作。季恬与侄儿季陂,另有两名年轻尉官,刨去这一月余的折损,将所剩一千五百精骑分作四队,欲寻机纵火烧毁鞑靼辎重,却不成想今日竟双双落入了埋伏,被生生逼进了山谷之中,一时万箭齐发。
季陂的一行断后,此刻早已被射成了刺猬一般,那与她年岁相若的少年半边脸浸在血泊之中,连眼都未能合上。季恬背上疼得喘不过气来,能做的便只有拖着伤腿朝前爬行,用粗粝的掌心蒙上了他的眼睛。
“陂儿......”季恬低声叫道,恍惚间想到,若不是他的那匹大宛马儿怀了幼崽,他不舍得骑,依那匹马儿的脚程,说不定能带他跑回去。
她的眼前越来越昏,耳边恍惚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手中的匕首都几乎握不牢靠,却兀自胡乱挥舞不休。之后,她听见一阵勉强能辨别的突厥语。
“就是她杀了额赫跟乌仁可敦?”
“是!乌日图!就是她杀了咱们的额赫!我要砍了她的脑袋!”
“不,巴雅尔!父汗命我们将她带回去!你砍了她的脑袋,岂不是便宜了她?”
季恬奋力地咬了咬舌尖,睁开了眼,只见两个身着皮甲,腰间挂刀,面色晒得通红的鞑靼少年正站在她的跟前,那其中的一个俯下身来看她,自语道:“再不快些,就要流血流死了。”
季恬当即蓄起最后一点儿力气,用匕首朝着他的胸口刺去,手腕却被那少年人一捉,用力一折,按过了头顶,匕首掉落在一片湿腻血泊里。
随即,她听见那少年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身上的两处箭伤的箭尾折断,往肩上一扛,如同扛着一只猎到的鹿,一路朝谷外走去。
不!
季恬在他的肩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向谷中望去,只见有几缕滚滚的烟尘袅袅升起,皮肉被焚烧的毕剥之声犹如近在耳畔。
不!她无声地尖叫。
她已感觉不出疼痛,也无力挣扎,很快,眼前便渐渐弥漫起一片血雾,终于被拖拽入黑暗之中,昏睡了过去。
......
晦夜无月。
云州城下,此刻鼓声阵阵,马啸刀鸣,竟是鞑靼四大营这夜卷土重来。铁浮屠的战马上遭损失大半,阿史那贺另觅一批良驹,将之装备,虽不及先前的一批大宛马负重力强,重甲之下仍能疾奔,但这如同铁塔一般的数千人却仍旧战力惊人,不断地扫开重重围上的忠勇军步兵,朝着城墙慢慢推进。
季怀信与长子季元英立于城墙督战,手中各持火把,远处雷声滚滚,竟是有一场秋雨降落。
乌压压的鞑虏之后,隐隐可见用来突破城墙的投石车、冲车、云梯等物。眼看战线已快要推过射程之内,若再进几里,鞑靼必定下令以巨石撞击城墙,朝着城内丢掷火油火箭,与城中水井相连的水源亦有受污损之风险,季元英终于没法继续在此等候,与父亲叫道:“爹!儿领五千人出城去助阵!恬妹跟阿陂必是给困住了,若是一会儿归来,再调兵去接应他们!”
季怀信注视着那条黑压压的战线厉声吼道:“不可!你给老子好好地在此守住!鞑子的兵马数倍于我,多你五千人前去冲杀也不过是被围住困战,再无一分用途!你让他们将滚水、金汁、石灰备足,若今晚当真叫他们爬上了墙头,你们就是死也不可叫他们再往城中更进一步!”
与此同时,季元忱立于城墙最高处的射楼之上,跟前有两名弓兵护卫,“咚咚”击响战鼓,号令城下折损严重、已难维持数阵的兵士变幻雁阵,五长一短的号令还未击完,却只听见身后忽然一声惨叫,随即一阵劲风袭来,连忙闪身避去,只见方才的两个弩兵已有一人倒地,另一个竟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短剑,朝他刺来,那张狰狞面孔,竟分明是鞑靼人!
季元忱心念一动,暗道不妙,近战用不得连弩,忙抽出随身的匕首,与他拆过数招,只觉此人路数刚猛,但毫无章法可言,数步便将人逼至射楼的墙垛处,横过匕首抵在此人颈间,以鞑靼语问道:“你是何人?如何混进城来的?”
那鞑靼人狞笑着用生涩的汉文道:“我是你爷爷!”
说罢竟直直朝着那匕首撞去,手中垂下的短刃朝着季元忱刺来。
季元忱给那殷红滚烫的血溅了满身,向后避去,却已不及,那短刃划过他的护甲,而后将他下意识格挡的右手划的皮肉翻起,方才一扑倒地。季元忱将那尸身一脚踹开,忙气喘吁吁就着火光朝那伤口望去,见那深长的伤口边沿已泛黑紫,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望了一眼城下战势,略一沉吟,捡起鼓槌,重新敲过五长一短号令,匆匆撕下一截衣袖,紧紧缚在右臂之上,又拆下酒囊,将那大半囊淡酒浇了一半儿在自己的匕首之上,之后,将那两根鼓槌狠狠咬了一根在口中,朝着自己的右手齐腕斩去。
他咬着鼓槌,额上是那鞑子的血和自己的冷汗,匕首不够快,一刀斩下便已疼得汗出如浆,却不得不一刀复一刀地砍去。
少顷,他站起身来,半身是那鞑子的血,半身是自己的血,忍着晕眩疾步下了射楼,拦住一名兵士咬牙道:“快!派人去守飞檐洞!必是有鞑子从那暗道混入城中了!”
但却已经太迟了,遥遥一声号角声起,一时间,城中数处亮起火光!
有人不断高呼道:“走水了!”
城墙上的守兵亦分了心神,纷纷往下城望去。
季元忱因为失血足下脱力,坐倒在墙后,简单止血过的右臂只余残肢,虽然血不再涌出,却仍在不断地浸透布料滴下,一时想撑身起来,竟站不起身来。
他只得暂坐,心中思量着究竟是何处失察,却一时根本无法想通——那飞檐洞本是只能由城内做奇袭之用的暗门,极为精妙,能出不能入,如何竟被破了?
如今若要灭火,唯有调动城墙之上的守军,防御便势必要削弱,可城中多木屋木舍,若是辎重粮草尽失,云州又能撑得了多久?
还是当真那已占出的命数无可更改?